密室里泛起冰雾随风涌动,连片的细冰从密室顶部铺泻而下,如水波翻涌,又如冰龙蜿蜒而来,大片的巨鳞层层铺展,带来静寂深海般的冷意。

    段清渊见状,眼底倏然掠过一道异色。

    他第一反应不是迎战马上就要到来的敌人,而是回头抓住谢启南,急促道:“我爹来了,你先避开。”

    谢启南一愣。

    他看着段清渊的眼睛,那双墨玉般的眼瞳里没有惯常的笑意,倒是透出几分担忧。

    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位少谷主……多少算是个朋友的。

    谢启南无声地叹了口气,反手甩脱段清渊的手,随后足尖一点,迎着寒意袭来的方向直冲而上!

    段清渊一声“阿南”就在嘴边,硬生生憋了回来。

    他怔怔看着谢启南的背影,眼里的担忧和焦急渐渐淡去。密井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断往密室中心蔓延的细冰缓缓退散,那些还未及退走的细冰映照着天顶高悬的灵石,衬得密室内恍如白日,就连段清渊的脸色也被映得格外明亮。

    可他不言不动,神情凝肃,那份明亮落在他精致的面容上……倒更像是苍白。

    -

    谢启南刚一离开密室的范围重又回到方才的黑暗隧道中,就感到一阵蚀骨的冷意遍袭他的四肢百骸。

    有股玄妙的力量卷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一路拖拽,直接拽出了密井!

    他一道跌跌撞撞,在狭窄的洞穴里撞了个七荤八素,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而他刚刚重见天日,还没有安顿一刻,那道力量就猛地将他提了起来,直接悬吊到数十尺的高空。谢启南感到有只虚幻的手攫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手背过身后,指尖勉力弹出一道灵力射向井口,是一道讯息,“别出来”。

    讯息发出后,他听到一道静而清冷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广博辽远,仿佛从四面八方传进他的耳中。

    “断云宗谢启南?我等你许久了。”

    声音慢条斯理,十分平和。束缚他脖颈的力量放松了一些,谢启南终得以正常呼吸,眼前的黑渐渐退却,他喘着粗气,等待着太阳穴疼痛的平息。他重重地闭眼后又睁开,才看清站在地上,将他吊起来的那个人是谁。

    段月亭跟他所熟识的少谷主,是真的一点也不像。相比起段清渊的明艳,段月亭完全相反。

    他像冰。

    他似是带了灵珠而来,那灵珠浮于高空照彻黑暗山谷。幽冷的珠光映在他修长的身体上,却不能给他带来半丝暖意。

    他虽然看着年轻,年岁也已是百岁有余。

    如方才那般可怖的力量,谢启南毫无招架之力。这只有一种解释,段月亭的境界……远超过他。

    谢启南是金丹期。

    少谷主说段月亭是元婴期的修士。

    对方的境界太高,谢启南难以企及。他只感到段月亭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他便如临深渊,如遇巨山。铺天盖地的威压向他迫来,他几乎很难呼吸。

    但段月亭显然不急于弄死他,他只是在压制着他,折磨着他。

    而这种“折磨”,他甚至不需要花费半分气力。

    谢启南勉强缓过气来,轻轻咳了两声,“咳……”他咳着咳着,忽而笑了起来,“敢问……阁下便是段月亭吧?”

    段月亭并不因他对自己直呼名姓而流露出一丝不悦。他很平和地说道:“是我。”

    谢启南道:“久仰……我还在想,是什么样的人……会对我们遂机门感兴趣。”

    段月亭清清冷冷地道:“我对遂机门没有兴趣。”他半点也不避讳地直视着谢启南的眼睛,“我是对你感兴趣。”

    谢启南定定地看着段月亭无波无澜的眼睛,低低地叹了口气,“你们……你们这些大人物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全都在看着我,等着我,要见我……我认得你们么?我跟你们熟么?你说对我感兴趣……”

    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迎上段月亭的目光,轻问:“谷主前辈啊,可你……配么?”

    他这样挑衅,段月亭依然不动声色,“这些都不重要。我更关心另一件事,是谁将你带来了禁地?”

    谢启南轻轻地喘息着,慢慢笑了起来,“是谁?你这可就没问对人。你们临仙谷有些什么人,我怎么知道?谷里有人希望我来把你的秘密捅出来,那他自然就要把我推下来。”他不厚道地顺手捅了段家老大一刀,“你那个大儿子,就是他把我带来这里的,不然你去问问他?”

    段月亭默默地凝视着他,少顷摇了摇头。他没说话,却微微抬手,做了个“收紧”的手势。

    刹那间,谢启南脖子上的力陡然加重,窒息的感觉顷刻间将他拖入了深海。几道血流顺着他的胸膛滑落,滴落到地面上形成了一片血涡。

    段月亭低头瞟了眼那片鲜血,轻声道:“惊弦饮?”

    谢启南此刻脑中混沌,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段月亭微仰头,看着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悬吊在半空的青年,眼底第一次流露出很明显的情绪来——

    那是憎恶。

    灵脉寸断、根基浅薄、半点本事也没有,就是这样的人,毁了他的一切筹谋。

    他怎么能不恨谢启南呢?

    好在……好在这个人,现在就在他的手掌中,再也不能阻止他要做的事。

    他想到这里,觉得满怀憎恨勉强得了几分释怀,便撤了灵力,又施舍给谢启南一点呼吸的余地。

    谢启南觉得自己仿佛沉浮在静谧的深海中。

    深海本该是漆黑的,但他觉得四周全是血红。那是血的汪洋。

    他想这不对,海底分明是睁不开眼睛的,那他是用什么在“看”?

    他慢慢回过味来,这里是“海”,却也不是“海”。

    修者过炼气期后,心意通幽,与天地对话。站在己身看外界,也坐照自观。他平常修行,观望自身识海只见到茫茫白雾与无波黑海,只以为是一片平静。今朝以身外人的立场回头看,方知哪是平和?那颜色不清的黑海……分明是血海罢了。

    他看着那片红,忽然就觉得有几分难过。

    好像他本来轻轻快快地飘荡在空中,忽而有山一般沉重的痛苦凭空到来,没有半点缘由地往他头上一砸,把他砸到了无光无声的世界里。他向外呼唤求救,无人理会。

    他被那痛苦砸怕了,畏缩又沮丧地退了一步,退出了自己的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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