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忽然起了雾。

    那雾浓稠得似要滴落水来,瞬息而至的浓雾遮蔽了谢启南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眼中青山白云的影像。

    谢启南退了一步。毕竟浓雾骤临,他面前却是万丈深渊,一个不慎跌落山崖可就再没有机会去追寻那所谓丢失的记忆。

    他身侧的顾若鸿一动未动,只看着眼前。

    谢启南自觉退到了安全的位置,才和他一起凝望着模糊的前方。

    他一边暗忖着这个未曾谋面的便宜师尊该是什么模样,一边又匀出来一缕思绪想到,能在温停云到来前这么早就察觉到他,顾若鸿该是有多强大。

    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如同眼前白雾一般飘摇不定。

    就连温停云本人,他的到来也如云雾缥缈。他从雾中踏来,轻轻落足于顾若鸿身侧,只瞟了他自己的师尊一眼,就看向了谢启南。

    他定定地望着谢启南,神情那样认真。好像就这一眼……他已等了许多年。

    谢启南略有些吃惊地看回去。

    无他,这位便宜师尊与他想象的,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引得九天停云落,敢令夤夜换星辰。

    能得如此评判的人,合不该是眼前这般单薄如纸的模样。

    温停云一身白衣,乌发披散,五官中依稀还有些旧日“风流俊逸”的意味,却已被那份形销骨立消磨得不剩几分。他静立崖边的模样,不像大宗之主,倒像是个囚徒。

    有风穿山而来,路过他的身侧,将他的白衣吹得阵阵飞扬,好像下一刻就能将这飞絮也似的人吹走。

    温停云很快动了起来。

    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谢启南面前,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个来回,确定他安好后才展露出一丝淡笑,“阿南。”

    这一点笑意仿佛荡起了一阵柔和的微风,将他身上那种飘忽之意尽数驱走。

    于是飞絮在风中落定。

    但那笑意也是很怪的,几乎称得上僵硬。就好像他原本并不是个爱笑的人,却为了某些不可说的理由,硬生生强迫自己以笑待人一样。谢启南想,他曾经听许多人说温停云是个和煦温柔的人,但眼前这位温宗主,哪怕此刻正竭力对他微笑,他也无法从他的笑容里读到半丝温和。

    有那么一刻,谢启南看着温停云因为瘦而显得格外深邃的双眼,会觉得那眼里透出的情绪,分明不是关怀,而是冷漠似的。

    他一时摸不清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这位师尊,于是只是看着他,不带感情的问候了一句“弟子见过师尊。”

    温停云轻轻点头,“好。”

    他想了想,又道,“为师来带你回去。”

    谢启南迟疑片刻,“不肖弟子有劳师尊。”

    温停云却没再回话,转过头看着顾若鸿。

    顾若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师徒相认。

    他看到这里,盯着温停云的脸,不咸不淡地递了句,“‘不肖弟子’……停云,你说,是谁不肖呢?”

    温停云自然地低头躬身一礼,“弟子不肖。”

    他这头一低下去,便照比顾若鸿矮了许多。顾若鸿冷冷地俯视着他的脑顶,波澜不惊的眼瞳中是比霜雪更冷的凝肃。

    他不说话,温停云便不敢抬头。

    良久,顾若鸿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来,出掌径直击向温停云的颅顶!

    谢启南睁大了眼睛。

    那掌风狠厉,分明含有十分的杀意。

    但温停云避也未避,竟真如云雾一般,被那一掌击成了零落的虚影残片。

    谢启南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但很快,温停云的身影又出现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徒儿,不怕。”

    他说着安抚的话,掌心却冰冷如铁。

    谢启南被那冷意一激,身体不由得一僵。

    顾若鸿见他重又现身,也不吃惊,只是轻嘲道:“一缕神魂而已,也想阻我么?”

    谢启南看向温停云。温停云又是僵硬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他说的没错。你若是真想见我亲身,还是要亲自登上飞虹塔顶。”

    谢启南道:“为什么?”

    温停云还未及答话,顾若鸿淡淡地接了句,“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已将自己锁在飞虹塔里了。”

    谢启南皱眉看向温停云。

    温停云低声纠正,“不算是锁在塔里。”

    顾若鸿冷哼一声,“自欺欺人。”

    温停云扯了扯唇角,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还未谢过师尊救我徒儿。”

    顾若鸿默然不语。

    谢启南疑惑地望着温停云。

    温停云解释,“阿南,返魂香的事情,风儿应当已都知会于你。为师收你为徒,却通过这种手段威逼于你,是为师行事无德。师祖帮你剔除返魂香,将我从生死簿上勾去的寿数悉数交还于你,也算是替为师弥补了几分过错。”他顿了顿,又道,“师尊果然神通广大。当初我来往地府,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又借助流光阵才得以拜访判官大人一面。师尊贵为仙人,果然有大神通。”

    顾若鸿闻言,周身气息变得格外冷冽,“‘行事无德’?停云,你竟变成了这样的人。”

    温停云客客气气,“不正是跟师尊学的么?”

    顾若鸿道:“是吗?我没有教过你这些。”

    “师尊当然忘了。”温停云轻声,“但徒儿铭记于心。”

    顾若鸿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他现在唯一剩下的徒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温停云同他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师弟越来越像了。

    他寒声:“你就是跟薛素接触太多,才如此堕落。”

    这个名字似乎有某种独特的含义,以至于温停云听到他的同时忽然愣了。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堕落?你说他堕落?”

    顾若鸿却不再说了。

    温停云面上的惊讶好一会儿才褪去。他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让自己恢复成平静的模样,平心静气地说道:“师尊说的也是。”

    听他赞同自己,顾若鸿依然面色沉凝。

    尽管他殊无异色,但谢启南依然察觉到,似乎这位鼎鼎大名的神仙人物……此刻竟像是在后悔,后悔提起那个叫做“薛素”的人。

    薛素。

    他是谁?

    他姓薛……虚极门薛家么?

    谢启南脑海中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他便暂时放下疑虑,就着顾若鸿别的话想了想。方才顾若鸿只是自他的寸脉输入了一道灵力,看似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却已经为他解除了返魂香。或许境界之差当真可怕,金丹期的他也难以理解大乘仙人眼中的世界。他们手掌翻覆之下,也许就决定了旁人的一生。他略略叹了口气,“所以我这是真正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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