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兰夜 >第2章 第2章
    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每天都期望下雪,因为化疗,眼睛完全凹下去,瘦的像皮肤粘贴在身上。

    当我从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他的身体僵直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像死去的人,又像是丧尸看着食物诡异的光,这一刻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我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很久我才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小夜子,还没有下雪呢。”

    他没有看我,我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这句小夜子叫的一定不是我,我用了很久很久才渐渐明白,他内心最深处的人是小夜子,不是我,也不是我妈。

    我是徐悲鸿的马,中看不中用,对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把被子裹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陪着他,他身上有一股病人独有特殊的臭味,可我还是靠在他怀里。

    就这样等着,直到医生过来检查体温他都没有动,点滴像沙漏一样下来,他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护工帮助我把他放在床上。

    窗外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现在是凌晨两点,一路上很少有车,我想吹吹风,有一种气氛在车里,它压倒我喘不过气,我要逃离封闭的环境。

    不知道每隔多少距离就一个路灯,昏暗的路灯有规律一节又一节,我的影子变短又被拉长,这路灯就像我爸的生活,重复无聊的枯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看着路灯幻想是流星念叨:起码在他临死之前让他满足一次,快乐一点,我愿意,愿意倾尽所有。

    家里楼道上是刺鼻的香水味,我知道我妈或者外婆又拿我的香水当空气清新剂。人在世上练、刀在石上磨,自从爸爸住院后家里的味道再也没有淡然,清香如沐春风的味道,取而代之是在酸臭味和刺鼻的香水中循环转换。

    再也没有机会闻见我爸在家时的清香,我家一年四季都种植紫色的、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各种颜色的花,水仙花、风信子、雏菊、玫瑰……从阳台到房间每一个地方不同的颜色。我最佩服他一点就是养花,无论是大暑还是大寒,这些花在他的精心灌溉下生生不息。

    对于养花,我是麻布袋做龙袍——不是这块料,在我的照看下,家里的花已经奄奄一息,炽热的风信子如今变成干枯的野草,我知道他有一天也会和凋谢的花一样。

    清晨醒来,早点已经上桌。外婆不放心我妈一个人,自从我爸生病一直住在我家,当我爸知道他已经无力回天的时候,拒绝让妈妈看护他,除了我,他拒绝任何人看望他。

    “你爸爸这两天身体怎么样。”她把牛奶倒进杯子里递给我问道。

    “就那样,老样子。”

    我看着桌子上千篇一律的早餐,永远都是牛奶烧饼,像是我们家万年不变的挂历一样令人生厌说道:“妈,我说了好多遍,你不要给我买早点,我出去在车上吃就可以。”

    “外面的东西都不营养,再说你这车上怎么能吃的好。”

    “妈,你看我的脸长得像烧饼不,天天吃,我看见就想吐,你到底从哪里看见的伪科学说油条不能吃,烧麦不能吃,水煎包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吃,所以你天天给我吃烧饼?”

    “我不都是为了你好,油条那么油,容易高血压:水煎包里面的肉都是纸盒子做的,烧麦……”她的语气带着大言不惭的理所当然,瞬间激怒压抑这么久的我。

    “够了,你不要在拿微信公众号那些说法要求我了,就算真的健康,我宁愿去死。”我打断她说道。

    我的话太过于犀利,她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外婆从厕所出来说道:“小夜,你怎么这么和你妈说话,怀里抱冰让人心寒。”

    我受不来她的哭泣,噎着嗓子把桌子上的早点咽下去,以前都是我爸在做饭,他们最初结婚的时候她做饭就很难吃,爸爸大学在饭店兼职过,作为小学数学老师的妈妈如果拖堂,就是我爸做饭。

    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男人帮女人是理所当然,在二十多年前,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十八线城市,男人进厨房意味着丢人,除了我父亲没有男人会进厨房。

    他们当时受到很多争议,外婆担忧赶来以为是妈妈做错什么事情,所有人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甚至有些惊恐。我妈做饭为了健康不愿意放油和调料,当我有自己的意识和选择就不愿意吃我妈的饭,久而久之家里只有他做饭。随着我的长大和母亲看过越来越多的鸡汤书,厨房的事情彻底沦落为父亲一人,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无形之中改变很多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再也没有进过厨房,他也没有什么抱怨,每当有人问起:你把倩倩惯得,连饭都不做。

    他淡淡回答:谁做都一样。

    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眼神,淡淡的神态,无欲无求,情不见于色,我有时候觉得他一定是死过一回的人,或者带着前世的记忆才能做到像老人一样毫不在意的处事不惊。

    他住院后饭家里的饭是外婆在做,外婆身体原因早上很少早起,我妈早已失去做饭的技能,只能每天和烧饼开始一段顽固的故事。

    她执拗偏过头偷偷看我,我说道:“对不起妈妈,我不该对你这么大声。”

    像大海里抓住浮木一般,她立刻直起身体,所幸电话响起:“小夜啊,你爸爸这两天怎么样了,我实在想去看看他。”

    “我爸也很想你,但是连我妈都见不上他,别说您了,谢谢您关心张叔叔。”

    赶紧挂掉这场虚伪的寒暄,他没有生病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朋友,独来独往,形影单只,除了工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外就一个坐在公园里看湖,不参加任何社交,从来如此,等他病了,我才发觉有这么多人打电话意思意思。

    我拒绝了张叔叔,那个每天上班穿着一身西服,领子一直是黄色的赶车不带鞭子——靠拍马屁是我男人,如果我说我爸想见他,那他的脸一定不比我妈现在好看。

    “你张叔叔在问老兰?”妈妈问道。

    “对,是他。”

    “我也想看看他,瘦了没有。”

    她们母女之间像是有一种默契似的,外婆立即拿出手帕抹眼泪:“你爸这辈子对你妈太好了,一辈子一点委屈没受,临死前也不愿意让你妈伤心,我们知道他现在身体不好,怕我们担心,才不让见,也不知道你妈哪里修的福气嫁给你爸。”

    妈妈脸皱成干涸的橘子皮毫无征兆掉下眼泪,下面的剧情一定是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为了避免这个情节,我拿着烧饼跑开了。

    早高峰大家面色匆匆,有人冷漠,有人微笑,有人愁眉苦脸。我拿着烧饼在想是否微笑的人就是幸福的人,就像所有人都认为我的母亲非常幸福,我越了解他,越发觉妈妈作为一个女人和妻子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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