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渡边长治刚送完最后一批货,开着空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下得急,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刚刷出一片扇形,就又被溪水般的雨水覆盖。

    渡边不敢开得太快,尽管他惦记着家里还没喂粮的猫,但慢点回去总比出事故回不去得好。

    车里的空气闷得勒人,他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唇角夹着的香烟垂下烟蒂,青色烟雾如一缕细丝滑出车厢。

    雨丝顺着缝隙和凉风飘进来,打湿他的侧肩,他不在意,因这凉爽精神振奋几分。

    这条通往家的路漫长且偏僻,道路两旁见不到一个躲雨的人,渡边松懈下神经,单手解开polo衫的扣子,将目光发散着向远处飘去。

    “也不知道小咪是不是饿得嗷嗷叫了。”

    想起自家肥硕的橘猫,渡边不自觉咬了咬烟嘴——每当他加完班回家,开门就会迎接一只绕着腿走八字的黏人小可爱,小咪会仰着头,小爪子抓住他的裤脚,粉色肉球贴在他的腿上,瞪大眼睛喵喵撒娇。

    估计今天饿坏了的小咪也……

    “嗯?”

    突然,渡边的思维同目光一起凝滞住——

    在大约一百米开外,一个小小的,被雨雾模糊的身影,正“屹立”在路的中间,身影看上去是棕色或者咖色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分辨不清。

    渡边眯起了眼,胸口贴到方向盘,上身尽可能向前方靠去。

    “怎么回事?”

    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那究竟是一袋垃圾还是活物,其实渡边也分不太清。

    总不会是流浪在外的傻猫吧?

    他心里说着不可能,放在油门上的右脚却渐渐松开,车子在阻力中逐渐放慢。

    “喂——!”他按了几下喇叭,打开车窗,吐出嘴里的烟头,火星很快在泥洼里熄灭。

    风猛地灌入,渡边吸了一大口冷空气,“咳咳,前面的猫咪也好、野狗也好,麻烦让让!”

    可那团东西,似乎是没有听见他的叫喊,雨雾如同一层细密的膜,将人的声音与其他噪音隔绝在沙沙的雨点之下。

    他停下车,缓步靠近。

    那的确是像猫的一团东西,渡边抹了一把脸,发现对方没有因为自己的靠近而逃离,不由得心里幻想起来:也许自己想错了,这只不过是没有公德心的人仍在路中间的一袋垃圾,但……也许这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就像自己和小咪的缘分那样,在这里等待他拯救。

    可随着距离拉近,他才发现他大错特错——

    蜷缩在那儿的哪里是猫,那分明是一个身材瘦削,披着棕色长外套的人。

    乌云蔽日,那团人影蹲在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落下,在他的身上溅起点点雾气,如同一个毛绒绒的棕色流浪猫。

    那身影一动不动,垂着头,沾湿的黑色发尾翘起,雨滴顺着发丝滴滴滑落,纤细的脖颈展露于黑发与棕领之间,如同一截脆嫩的竹,白净的耳朵,像是清晨雨露中的一朵白玲兰,耳尖泛着瑟瑟的嫣红。

    渡边突然起了恻隐之心,他不是那种喜欢多管别人闲事的人,也不是初入社会毫无防备的天真小孩儿,可看着面前的人,他总会想起捡到小咪的初次相遇。或者说,面前的人太像一只流浪在外,孤独的猫了。

    “那个……”渡边走得更近了些,他抬起手,拍住对方的单薄的肩。

    “你还好吧?”

    蹲在地上的人终于感知到他的存在,侧偏着头望了过来——那双碧绿的眸子,如同幽暗森林里的阳光穿越浓密的枝叶,投射在静谧潭水中,有种瑰丽而沉寂的美。

    渡边被这眼眸定在原地,他的视线逃避似的垂下,却看到水泥马路上浅浅砂石沟壑间,有一抹淡淡的粉洇过自己的鞋尖。他下意识顺着这抹异样的颜色追逐,越过人影的脚下——

    一只横亘在灰色地面的、苍白的手,以及那被雨水都无法冲刷干净的、大片大片的红。

    担忧的声音戛然而止。

    “嗬、嗬……”唇齿间不自觉地发出惊吓过度的呼吸声,瞳孔放大,心跳加速,膝盖酸软。

    渡边惊恐地跌倒在地,伸出的手早已离开那人的肩膀,颤巍巍的指向对方面前的地上:“死人了!!!”

    他下意识看向此刻唯一站着的人,而对方回首的脸上——

    没有一丝恐惧。

    ——————————

    黄黑警戒线内。

    警灯将雨幕照成红蓝的世界。

    白色的尸体痕迹固定线旁,高木涉半蹲着撑起黑伞,他的大半个肩头都淋湿了,伞下的女人却连一滴雨丝都没沾到。

    “有什么发现吗,佐藤警官?”

    蹲在地上的短发女人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她又动笔写了几句,顿住了,沉吟片刻,笔顶端的笔帽在下巴上来回按动了几下,下笔去写,却还是没落下字。

    “佐藤警官,还要继续看吗?”几个现场勘察的警员做完记录,拍好照,他们看着相机里的照片——除了头面部和一只完整的手臂,其他的部分都像是被绞肉机搅碎,只是一滩肉和脂肪堆砌的纤维——这样的尸体。

    每个人都在心里叹气:

    这案子,怕是不好破了。

    “啊,抱歉。”佐藤回过神,“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收集的了,劳烦各位。”

    “长尾——别吐了,快过来搭把手,把尸体装上车!”

    “呕——好的……呕——”警戒线外,端着呕吐袋的年轻人勉强提起声音,“我、我这就过去!”

    尸体面目全非到令人发指,零零碎碎,在场的哪一位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新人,却依旧被这样的惨状搞得头皮发麻。

    几个人硬着头皮,麻利地整理好现场,尸体被熟练地装袋送上车。

    “怎么样?”目暮警官安排好值守的警察,走过来询问。

    两人敬了个礼,佐藤皱眉摇了摇头,“雨下得太大了,很多痕迹都被冲刷掉了,回去等法医的结果出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判断,但……看尸体的毁坏程度来说,可能不会有太大帮助。”

    目暮十三捋捋胡子,没说话。

    “我们不是还有另一个突破口吗!”高木涉突然说道,“那个目击证人!”

    “准确来说是凶案现场发现人。”佐藤一边纠正,一边翻看自己的记录本,“渡边长治,男,36岁,顺通快递的货运司机,无犯罪记录,这条路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见两位男士都在认真倾听,佐藤美和子继续道:“由他指证的、现场的另一位——犯罪嫌疑人……”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

    关于这人的这一页上,空空荡荡,身份信息一概没有。

    “目前来看,他是第一个见到尸体的人,也是最有可能知道谁是凶手的人,同时……”佐藤的目光越过重重雨帘,死死锁定在不远处——

    双手被手铐反绑于身后,毫不反抗地任由警察架起双臂带进车里,这位犯罪嫌疑人坐好后甚至还眯着眼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同时,也是最有可能行凶的杀人现行犯。”

    ——————————

    警视厅搜查一课,审讯室外。

    “怎么样,还是不说吗?”

    高木涉关上门,冲佐藤美和子摇摇头。

    他们俩刚才分别在审讯室里扮演了温柔体贴大姐姐和暴躁凶狠坏警察,红白脸经典套路没能起到丝毫作用。

    “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佐藤叉腰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前,“是真的笃定我们拿他没办法?还是说真的就是个路过的人?关于凶杀案的线索不说也就算了,就连身份信息也都问不出来……”

    高木也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寻常人的想法,这时候不应该努力洗清自己的嫌疑吗?这样百般隐瞒……

    “哎!”他突然左手敲右手,脑袋顶就差冒出个小灯泡,“说不准他是哪里离家出走的小孩儿,怕被父母找到,这才死活不愿开口……实在不行,去给他买猪排饭吧!”

    “猪排饭?”佐藤戳戳他肩膀,“你以为是电视剧还是动漫啊?怎么可能有人前一秒守口如瓶,后一秒就因为一顿饭敞开心扉?”

    “哦,对了。关于这个,刚才他倒是开口了……”

    “什么?”佐藤眼睛噌得亮了,“他说了什么!”

    高木叹了口气,无奈地捂住脸,“我刚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说,如果要买猪排饭,那还不如用红豆年糕汤来感化他,这个要有用多了。”

    佐藤:“……”

    佐藤:“所以你要买吗?”

    高木:“买……吧?”

    “……”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看向玻璃之后。

    和刚进警局时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同,安静待在审讯室里少年模样的人脱去了那件被雨水浸透的外衣,湿漉漉的t恤长裤也换成了男警员换洗用的衬衫西裤——长长的袖子,宽大的下摆,挽起的裤腿,成年男人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就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裤那样滑稽。

    他趴在钢铁桌面上,在监视器和窗外看不到的死角,百无聊赖地张开嘴,无声地用嘴巴抱怨着:

    “怎么还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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