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问题……”

    沈琛压抑着喘息:“你我二人同窗时,你曾说过此生有三愿,一愿天下太平,二愿黎民安康,三愿,三愿自己无愧于心,不怍于民……怎么,这些话都不算数了吗?”

    魏节过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肉里,但面上却波澜未起:“早就不算数了。”

    “不算数?!”沈琛不可置信,他劈手夺过秦同手中的本子,手有些看不出来的颤,“那你这八年都在干什么?”

    他翻开本子,从第一页开始哗哗往后翻,“我在北疆打仗时,发现边境的几个州竟提前修筑好了城防,各家各户从五年前就开始储粮,甚至有余粮来供给军队,好像早就预料到几年后蛮人会来进犯……这几个州,好巧不巧全都是你当初换了刺史的那几个。”

    魏节漠然:“别说了。”

    沈琛恍若未闻:“还有被你打死的马湍,私底下经营着拐卖人口的生意,强抢民女,逼良从娼,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条命案,却至今才查出来……”

    他拿着本子,紧紧闭眼。

    马湍是朱国公唯一的嫡子,从小到大几乎被马家人宠上了天,闹出再大的乱子都有人替他摆平,那些案子虽触目惊心,但其中又不涉及官家利益,朱国公要是再去御前求个情,找个替死鬼,马湍最多关几天了事。

    他沈琛一下子能想明白的事,魏节自然也可以。

    魏节那时虽然位同摄政王,但朱国公身为托孤老臣之一,势力雄厚,马湍之死犹如往他心尖上狠砸了一下,叫他铁了心奋死相搏,两人争斗几月,最后以魏节受鞭刑为终。

    那些伤疤至今也不一定能消。

    沈琛喉头滚动,他从不觉得魏节双手干净,可也绝不相信他恶贯满盈。

    眼见无人再说话,秦同发问:“魏节,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政事堂上有一片彩绸,是魏节掌权的时候挂上的,他天生喜欢大红大紫,不喜欢丧葬一般的素白。

    这虽不合规矩,但碍于魏节的淫威,一直没人敢取下来。

    魏节惊奇地发现那些彩绸竟然还在。

    秦同见他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顿觉不满,他受魏节压迫多年,就算心内再清明也会有些怨气。

    更何况天子对魏节的态度不明,等会儿还指名要见他,本不该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

    秦同猛地一拍桌案:“魏节!你聋了是不是?谁给你的胆子无视本官!”

    魏节低头瞥他一眼,略带嘲讽:“诸位判官都把罪人挖了个底朝天了,还问我做什么?你们若觉得我有罪,便叫个侩子手上来,一刀砍了我的头了事,要是觉得我没罪,就将我放了,大家各自回家,不要在这费口舌。”

    “你!”

    “魏节,”许岩淡淡开口,“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委屈,这朝上的人谁身上没几个跳蚤,只是你犯的事太错太大。”

    他饱含深意望向魏节:“先帝托孤于你,你却趁天子年幼,越俎代庖,意图谋朝篡位,只这一点,就够你在奈何桥上走上几回了。”

    “我意图谋朝篡位……”魏节失神自语,眸子中乍然有萧索秋意,“是啊,我是乱臣贼子,天下周知。”

    沈琛猛地上前几步:“你要说什么?”

    魏节慢慢摇头,扯唇冷笑:“我有什么话可说?又有什么话能和沈大人说?”

    他打量着自己和沈琛之间的距离,不过两尺,却似天涯之远。

    “我总不能说,”魏节故意拖长音,好似玩笑,但其中却夹杂着刻骨冷意,“总不能说我恨那个虚伪的先帝,恨到想噬其血嚼其肉,恨到想把他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扔去喂狼,恨到看着这个天下就厌恶,恨到想把小皇帝也掐死……”

    沈琛用手将魏节的嘴堵上了。

    他太过震惊,双足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以至于没有来得及在魏节说出第一句话时制止他。

    “你疯了?”沈琛覆在他耳边,声音压到不能再低,像是喃喃情话。

    魏节皱眉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沈琛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贯在了手掌上。

    魏节把脸贴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只剩毫厘,他还含混不清地调笑道:“沈大人是想将我捂死吗?”

    沈琛看着这人欠揍的侧脸,咬牙切齿:“我倒是想。“

    许岩方才也被魏节大逆不道的话震住了,拄着拐站了起来,半白的眉毛皱得像要掉下几根:“魏节,你为何突然诋毁先帝?”

    他语调有些奇怪,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确认,沈琛和秦同都是官场上的老手,几乎立刻就察觉出了这两者的区别。

    沈琛放下手,深深地朝他看去:“许大人知道什么?”

    他的眼神竟有些锋利,叫许岩吃惊不小。

    “魏节,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许岩苍老地出声问。

    “先帝还没死的时候。”

    “你!”许岩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同时心中那个早就萌芽的猜想也得到了证实,“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自先帝去世后就性情大变,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沈琛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打哑谜,眸子深处翻起浪潮:“许大人。”

    许岩眉梢一动,长叹出一口气:“沈大人不必心急,这事说来简单得很,不过是先帝想让魏节辅佐幼主,又觉得魏家将来会势焰熏天,害怕养虎为患,故而在仙逝之前,秘密派人灭了魏家满门。”

    沈琛呆住了。

    魏节听着许岩虽有感慨却十分平静的话,一时间只觉得可笑。

    原来他魏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在别人眼中不过只值得一声叹惋。

    呲,真是可笑至极。

    魏节这样想着,还真就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许岩忽然道:“哎,沈大人,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呀,本官记得那时是你一直为先帝起草诏书,先帝又对你十分看重,就算是密旨,你也该见过罢?”

    魏节身上遽然猛颤,乌黑的指甲一瞬间扎进了肉里,双目染上了红色:“你在胡说什么?!”

    “什么胡说,”许岩微微一笑,“本官为官数十年,一向明是非辩曲直,骗你一个死囚犯做什么?沈大人,我说的可对?”

    沈琛从方才一直沉默着,脸上血色尽失,浑身僵硬的像块雕塑,身上还披着三十几斤的重甲,表面闪着银色流光,更衬得他不似活人。

    魏节只恨自己眼睛太尖,只一个眼神便能看出不对。

    “沈琛,”魏节手抖得不受控制,“我那时满打满算已与你同窗三年,同朝五年!就算是个畜牲陪了这么多年都该有些怜悯之心,你怎么就能怎么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满门惨死!”

    他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暴突,一字字都喊得声嘶力竭,几欲吐血。

    这满溢仇恨的话仿佛吐芯的毒蛇,照着沈琛面门上扑过来,叫他当场就后退两步,背脊抵上了桌角。

    然后,秦同和许岩只见沈琛重重朝前踏出一步,竟有要去扶那罪人的意思,但旋即就收回了脚,一张白瓷似的脸恢复了常态。

    许岩慈眉善目地提醒:“罪囚此时情绪有些不稳,沈大人还得去见陛下,不如先行一步,让侍卫先看着他。”

    沈琛没说话。

    魏节已状若癫狂,几次想冲向他,被左右侍卫扑倒之后,仍在地上拼死挣扎了一阵,渐渐没了声息。

    他这样子,断然是不能面圣了。

    沈琛扶着身后冰凉的桌椅,慢慢道:“那就劳烦许大人暂且看管着犯人了。”

    许岩和气地应了:“沈大人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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