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学恶乎始(五)

    卓思衡杀到州府衙门时,王伯棠王知州正在和臣僚喝茶。

    众人用一种试探和玩味的目光看向跑马至此连口水都没喝上的卓思衡、陆恢与孙静珈,见他大汗淋漓额头濡湿,几人互视后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潘惟山今日不在,他告假两日继续养病,说是不好立即就回来免得惹人疑心,于是卓思衡在今日的瑾州州府衙门便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大人,听闻闹事的书生已给缉拿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为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的卓思衡却反客为主,优哉游哉找个位置自己坐下,命人倒茶的样子好像衙门是他家开的,极有派头。

    有些未做过京官的官吏心中忍不住暗道:果然是圣上身边待过的官,气势做派大不一样!

    王伯棠似是也没料到卓思衡还能神采飞扬着说话,略低头笑了笑说道:“你刚至任上,好些事不好着手,我便先替你将人拿来,人已过了堂,刑狱司给画了押,罪状文书已给你准备好了,你随时都可以看,人也随便提回学事司看罪再议。卓提举莫要着急,也无须慌乱,你看大家都在替你做打算想办法,咱们一个衙门的人之前也是大风大浪过来了的,此时定然不会令你一人踽踽独行。”

    要不是知道他老婆姓什么,卓思衡还真有点小感动。

    自己确实又急又慌乱,但并非单纯因为此事本身,而是因为王伯棠插手,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

    早在很久之前卓思衡便看出在这些人眼中,政事要务与民生民利都不如他们头上的乌纱与官场中的勾连来得要紧,当行事的出发点由公变私,那例如王伯棠的行事背后逻辑只会是竞兴私利而非公允。

    抛开私怨,他也不会坐视不理要这种人安安稳稳拿着朝廷俸禄坐在高堂之上。

    卓思衡心中的愤怒和激荡半点没有在面上表露,反倒一口茶入喉,甚至还品了品回甘,才舒展开一个十分安逸的笑容:“有王知州在,那样大的弊案在座各位也都还好好的,下官又怎么会担忧呢?只是来到此任第一件事不免要做得漂亮些,才好不辜负各位的希冀,这案子交由学事司来处理,大人尽管放心,下官不冲着大人的恩惠和各位的协理维护,也要为自己的脸面考量,各位说是不是呢?”说完他才站起来,行了一礼道,“那下官便去提人了,不日就会给大人一个交待。”

    此言情理皆通,挑不出错处,在陆恢看来王伯棠肯定要费尽心思反驳,谁知王知州只是哈哈大笑,直说要是各个年轻后生官吏能像卓思衡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安知吏治不会海晏河清?然后便明日拿了公文,由卓思衡去办事。

    他这样说实在古怪,既然这么容易答应,何苦横插一手?陆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卓大人自堂上出来后铁青着冷脸,咬着牙根出声,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得见出现在这张温润宁和的脸上。

    直到见了被捉来的那位惹事书生,陆恢才恍然大悟王伯棠的心计竟有如此歹毒!

    此人趴在州府牢里的地上,浑身是血已奄奄一息,狱卒只说过堂用了脊杖,打了多少不知道,人拉回来便是这样,还活着,气不多了。

    要是这个人出了事,瑾州的学子都得把账算在刚来的卓提举头上,岂不是要卓大人一到此处就闹起事来?这是多大的罪过!

    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血与这样重的皮肉之上,一时只觉得浑身发冷胃中似有铅块滚撞,而一旁的孙静珈也是老实读书人,再加上大狱里腐朽的气味,已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只有卓思衡,虽是眉头紧蹙,却没有半点难以忍耐的神情。

    陆恢心如焦烤,匆匆翻看提审的画押文书,急道:“此人叫鲁彦,字三修,十七岁,是永明郡人。”

    卓思衡不必陆恢心境好到哪去,但他有一丝清明仍在头脑当中,也不顾官袍和身份,半跪蹲下用手掌去拍打昏死过去的鲁彦的脸颊:“鲁彦!鲁三修!”叫了两声,鲁彦似是昏迷中听到声音,痛苦着哼了口气,又晕回了去。

    “这里不行,得带他去医馆。”卓思衡确认人没事,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人。狱卒不知道什么情况已躲出去老远,陆恢瘦削孙静珈矮小,只能自己来了,于是说道,“把他扶到我背上,我背他出去。”

    “让我来吧!”陆恢立刻说道。

    “别在这上拖拉浪费时间,你那身板还不如我家小妹。”卓思衡说话干脆利落,不再多说一句,架起鲁彦交给发愣的陆恢和孙静珈,自己则背过身去。两人被这说一不二的气势喝住,虽说不合规矩但还是下意识照做,等到卓思衡背起人来,陆恢才有些回过神,朝躲开的狱卒怒道:“瞎了眼吗!卓提举背人你们就在原地看着?派人去准备马车!”

    他从来都是内敛平静的个性,此时逼急了语气昂扬,有种刀锋一般的锐意,狱卒被唬得也几步颠跑出来,支支吾吾说什么王大人说不许管,但被卓思衡瞪过一眼后只觉得这个看起来文静的年轻提举好像能用这眼神攮死自己一般,只得把嘴牢牢闭紧,唯唯诺诺地叫人去准备车,自己也只是搭把手扶着卓思衡背后的鲁彦,一行人就这样去到马厩,将鲁彦俯卧装进马车轿厢。

    “你不用跟去,方才你看过画押文书,先去鲁彦家里,看看有没有家人,告知一下情况……若是只有老人,你知道怎么安抚。”卓思衡在车上回头冲着要上车的陆恢说完,又对孙静珈说道,“孙大人,你先回州学,告诉今日来的官吏,我晚些赶到,让他们去准备收拾一下州学的前厅,多摆些椅子,没有椅子蒲团也行,我回来要用。”

    二人此时是卓思衡说什么听什么,都赶忙点头,而卓思衡自己则头也不回赶着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李家医馆第一次遇见穿官袍的人进来,身上还背着个人,吓得李大夫手都麻了,搭把手也不是,光看着也不是。

    卓思衡撂下人也顾不上此位医者的复杂心理活动,只道:“是棒伤,先处理一下,看看会不会留下病灶和残缺。”

    李大夫行医才十几年,从亲爹手里接下医馆还没两年,遇到这样的大事,赶紧叫帮手给人弄到屋里,也顾不上叫学徒给官老爷沏茶倒水,赶紧验伤处理。

    卓思衡一直在旁边来回踱步,他心中怒意膨胀,想摔点什么,后来想想砸了医馆的东西还得赔钱,不如将来抄唐家的时候摔他家的东西来得痛快。但这股气和愤懑确实一直压抑着,像块石头堵在心口。

    终于,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大夫才擦掉额角的汗珠,转头来对他说道:“这位……大人,此人没有性命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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