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休斯之船-09

    “乾达婆。”顾栖的失态似乎只是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很快便被收敛,再去看他的时候,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只是声音带着过渡的嘶哑,“你是什么意思?”

    乾达婆为十鬼将之一,序齿第六,在阴鬼当中算是态度比较平和的一位。往日里同顾栖甚至能够算得上是有那么一两分微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情。

    这也是他如今站出来同顾栖搭话的原因。

    乾达婆覆盖着角鳞的、和鸟类十分类似的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像是在思考这话应该怎么说。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道,“但是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万鬼之渊现世,我们方才会齐聚于此,甚至不惜为此而暂时的放下搁置同你们人类之间的战场。”

    “万鬼之渊是我们的归源之地,是所有鬼族的【圣地】,我们莫不是从中走出来。”

    也可以说,万鬼之渊是在合格世界上面第一个出现的超规模的养鬼地,一手孕育了整个百鬼天灾的诞生。

    “所以呢?”顾栖问。

    乾达婆就叹了一口气。

    “顾栖。”他说。

    “从万鬼之渊当中,不可能踏出生灵。”

    ——即。

    这些一手诱导了顾栖和宴乐踏入罗城,在其中长久的停留,并且因此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的事情的发声、直至最终宴乐为了顾栖从容赴死的最初的起因,原本就是一个骗局。

    少年人意气肝胆,一腔热血的担起百石的重任,要带他们回去人类的世界、回到能够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何曾想过最后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是被推出来的不自知的伥鬼,也是鮟鱇头顶的那一盏小小的吊灯。

    “你在说什么放屁话?!”

    即便吴策一开始还是挺害怕这些长的凶恶可怕的鬼怪的,眼下听了这话也是当即心头火起。

    毕竟他们带着孩子,在罗城里面以学校为基地,抓紧时间出去搜集屋子,在每一个夜晚胆战心惊,即便如此的艰苦也要努力的活着,不就是为了终有某个时刻能够脱离这样的境况,重新在人类的社会当中生活吗?

    可是听听,这个鬼都在说什么?

    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吴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怒不可遏。

    “我当然好好的活着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见乾达婆的六只眼睛全部都望了过来,其中写着的是她不想看懂的悲悯。

    “是么?”鬼问,“你真的确定,自己还活着吗?”

    吴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她想要给出一个笃定的回答,坚定的反驳和斥责这一只鬼的不知所谓。但是在她真的张口之前,像是有电流“滋啦”的闪了一下,吴策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那是从地面下遍生阴气的罗城,可怕的粗壮触角从地下探了出来,撕裂开了楼厦。而她正好巧不巧的在这被撕裂开的高楼上,跟随着跌落的钢筋和石块儿一起,从百米的高空坠落,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

    ……啊,对。

    她早就已经死了。

    无论是她也好,还是她的同事们也好,亦或者是这些他们这么多天来都在努力的要去保护的孩子们也好,原来早就已经全部都死了。

    过去的几个月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全部拼搏和努力,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了无痕。

    就像是原本笼罩在眼前的迷雾被一只手拂开扫除,于是那些隐藏在其后的真相也都浮上了水面。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们的身躯都开始飞快的变的透明了起来。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原本就已经死亡,也并不具备成为阴鬼的资质。

    能够像是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被扭曲糊弄了认知,以为自己尚且活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罗城原本建立在万鬼之渊上,拥有着特殊的环境和浓郁的阴气,能够在一定的引导之后维系他们的存在。

    一旦这样的认知被打破,那么不是阴鬼的亡灵,自然会很快的消散。

    想来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会彻底的消失,不复存在。

    打从一开始,罗城就根本就没有什么“最后的幸存者”。在千手百面的怪物出现的那一日,即代表着整个罗城最后的生命也都一起被随之葬送。

    而他们是被挑出来的“伥鬼”。

    顾栖和宴乐并非是第一个踏入罗城的天师。而有赖于罗城特殊的环境,这些并不记得自己的死亡的亡灵得以表现的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每一个进入罗城的天师都想要拯救这些幸存者,拼尽自己所能,从罗城诡谲且千变万化的环境当中保护他们,寻找能够将他们带出罗城的道路。

    这当然是徒劳的。

    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这些天师们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油尽灯枯之后,被弟弟裂缝当中那未知的存在所吞噬,成为“祭品”与“口粮”。

    纵然并非是自己的本意,但是他们的确在无意间扮演了一个加害的角色。

    只是在这个时候,吴策想到的却并非是自己的死亡——那毕竟是已经发生了的、成为确凿的事情了。

    她看着顾栖,一时之间竟然是觉得心脏有些抽疼。

    吴策还记得自己刚刚遇到顾栖的时的模样。

    少年人正是最好的年龄,风华正茂,骄傲恣意的不可一世,是吴策见过的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先前教学楼下,散作飞灰飘零的或许并非是宴乐,还有顾栖眼底的光。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动力和能源的玩偶,只是为了那最后的一口气、一点执念,才依旧维系着自己的行动。

    而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的维系都被告知是假的,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骗局结束后,他一无所获、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了唯一的至宝。

    这分明应该是同吴策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毕竟她同两位少年在此之前都未曾相知相识,她甚至除了名字之外,对他们没有分毫的了解。

    可是。

    或许是因为少年如今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悲了,尽管他并未在面上将其表现出来,身周那种将所有人都包裹了的痛苦和绝望却是没有办法掩饰的。

    吴策是一位老师。

    她教书,更育人。

    她能够看到自己的手臂、手指以及其他更多的肢体在逐渐的透明,心底也隐隐有所明悟,大概再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完全的消失,连现在这一副虚假的影像都不再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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