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轻沉目之所及,是周池妄的背影。

    高大,挺拔,挡在她的面前,也遮住她的视线。

    她扯着周池妄的衣服,从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

    父亲在周父的拉扯之下,神情终于缓和几分,只是目光依旧游离,在三个人中来回逡巡,直到固定在宋轻沉身上。

    宋轻沉心里微沉,产生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被父亲瘦骨嶙峋的手指扣住半边肩膀,拉出来。

    “轻沉,轻沉,别哭,你别哭。”

    “别再哭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宋轻沉面色微变,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双肩都被扣住,她动弹不得,整个人快被父亲揽进怀里,一只大手不断在她背脊上摩挲,像小时候安慰她那般。

    “别哭,不疼了,不疼了。”

    父亲神情恍惚,在看她,却又好像顺着她看向另一个她,一个更小的,爱哭的她。

    宋轻沉知道,他在看小时候的她。

    家里出事之前,宋轻沉与其他人一样,有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沉默成熟的父亲。

    父亲常年早出晚归,在她六岁那年,信誓旦旦的告诉刚上小学的宋轻沉,“还剩下最后半年,爸爸转业,就有时间多陪陪你和你妈妈了。”

    天不从人愿。

    恶劣的绑架案,导致周家母子一人受伤,一人死亡,父亲苟且捡回一条命,浑浑噩噩好几个月,才逐渐清醒,却不认亲朋。

    母亲离开那天,恰好是正月初五,家家户户在饭点放起来了鞭炮,宋轻沉年仅六岁,抱着母亲的腰苦苦哀求,被一路拖行至单元门口。

    满城烟火,屋外叮哐作响,她的哭求淹没于炮竹潮涌,渺渺不见声响。

    也是同天,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发病的样子,原本清明稳重的一个人,睁着混沌猩红的眼睛,在家里乱喊乱砸,抓起来一本旧书,狠狠摔向她的脸——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能一辈子存在表达障碍,也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缓和。

    宋轻沉一把推开辨识不清的父亲,踩着凉拖,着急地往卧室跑去,翻箱倒柜,把常用的几种药都找了出来,却想起来,最关键的那种药今天刚吃完。

    新的还在路上,明天才到货,抽屉中能用的只剩下镇定剂。

    针管注射,发病期能迅速让人安定下来,但容易产生药物依赖性。

    宋轻沉抓起桌面上的固定电话,拨出去一个号码。

    长长的嘟声里裹挟着无边的焦躁。

    响了两声,骤然掐断。

    通话键上多了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她缓抬眼皮,泛青的眼底映入高大的身影。

    那人依旧斜靠在门口,眼睛藏在微长的碎发之下,另外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敛沉开口,“不用打镇定。”

    手指勾起,将塑料袋里的东西送到宋轻沉面前,“用这个。”

    里面恰好是今天缺少的那副关键性安定。

    宋轻沉喜出望外,“你……你怎么知道……?”

    “上次帮你取药的是我,”周池妄话中有话,“脑子刚好够用,算的更准。”

    藏着一丝嘲讽。

    她脸上泛起薄热,叮呤咣啷地从抽屉里翻出来红票子,塞到周池妄手心里,“书钱,还,还有药钱,都给你。”

    周池妄接过钱,手指搓出三五张,低头瞥她。

    因为气恼,她瓷白的脸颊浮现霞色,薄薄一层汗凝在后颈,小风一掀,乌黑的碎发弯弯蓬起,翘囊囊的鼓着。

    腮帮也微鼓。

    她忙叨叨的配药,周池妄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点了点数,“这些不够。”

    宋轻沉抬头,尚未说话,听他冷静分析,“数学竞赛帮你补课,你迟到替你打掩护,你买不到的书帮你找……”

    他停顿,“你不好意思喝奶也帮你要。”

    宋轻沉:“我没有不好意思喝奶。”

    周池妄淡淡应声,“这些值多少钱?”

    宋轻沉一时语塞,“那,那你说应该多少?”

    周池妄环胸抱臂,丝毫不留情面,“市场价,5678。”

    见宋轻沉瞪圆了眼睛,他又缓声道,“打九折,抹零,总计5110元整,卡号xxxxxxx,一周内利息豁免。”

    宋轻沉气得药片都掉了,憋了一会儿,“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周池妄从桌面上捏起最后一片药,放进宋轻沉的小药碗,恣意敷衍,“先送药,账欠着。”

    宋轻沉送药出去时,还在往上吹自己的头发。

    几种药下去,父亲总算是缓和了下来,环视客厅中一圈人,坐在沙发上,从上衣兜中沉默的摸出来一根烟。

    狠狠嘬了一口,又掐灭。

    慢慢开口,“好久没去看苑茹了,不知她这么多年安好否?”

    周父默默叹了一口气,“安好,安好。”

    “是吗,”父亲呢喃,“安好就好。”

    沉默片刻,混沌的视线转向周池妄,用手比了一下腰,“池妄以前才这么高点,现在也长大了。”

    “可惜……”

    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宋轻沉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还没等她进屋,又听见周父笑眯眯的开口。

    “说起来,池妄和轻沉前后脚出生,从小一起小长大,也算是知根知底。”

    “当初住大通铺,咱哥俩儿订好以后子女结成亲家,如今这天时地利都有,就等两孩子长大。”

    周父说起来话来威严又和蔼。

    “我看这样,轻沉如果乐意的话,可以毕业后跟着池妄一起出国,培养培养感情,回来正好结婚,两不耽误。”

    “轻沉觉得怎么样?”

    一连串信息,砸的宋轻沉头脑发懵。

    抢在父亲表意之前,她磕磕绊绊的开口,“周、周叔叔,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的读完高中,暂时,没考虑这么长远。”

    周父兴致勃勃,“哦?听我们管家说,你跟池妄关系还可以。”

    宋轻沉瞄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周池妄,“他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谢他,但是现在我还是希、希望能全力以赴,去、去到想去的学校。”

    说着,用手肘轻捅身边人。

    周池妄微抬眉眼,斜扫身边人。

    手肘在眼皮下晃。

    一下,两下,最后一下幅度偏大,撞进他的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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