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村子里新修的三间仓库就竣工了,坐北朝南,干爽通风,两间半地窖形制,一间普通仓库,可以储粮,也可以存放杂物,仓库外头还建了一圈围墙。

    或许是赵蓬莱全鹅宴的许诺让被春日风吹软了四肢的村民们又有了干劲,仓库完工的时间比预算的时间提早了七八日,赶在小麦的收割日子前腾出了手来。

    但直到下地割小麦前一天,工地上的活都不会停。施工地上没有空档期,仓库修建完了,还有住房民屋等着。筹划的时候,赵蓬莱和杨太楠是一起工作、一起商议,等到工程实施,两人却是分开了做事,各自监管一处建筑工程,以便合理利用人力,加快进度。

    李寸心在工地前张望,午饭刚过,原本是休息的时候,工地上已经有人开始了工作。

    “怎么不歇着?”

    “村长?!”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活动一下,消消食。您过来有什么事么?”

    李寸心目光寻找着什么,“我找杨太楠。”

    “哦,他在后头呢。”那人回转了头,便扯着嗓子喊道:“杨哥!村长找你!”

    没一会儿,杨太楠从后头小跑着向前来,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上落了不少灰尘,目光茫然地看向李寸心,“怎么了?”他的声音有点慌乱,似乎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也不怪他这么想,李寸心就没有这样特地到工地上来找过他。

    “我找你有点事。”李寸心向工地上左右看了看,问道:“你不忙吧?”

    杨太楠摇了摇头,“不忙。”

    “那你跟我来一趟。”

    杨太楠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抬脚跟上了李寸心,他心里想,是什么事?难道是要谈谈村子里的问题?可眼看着村长的屋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李寸心最终却越了过去,没有回家的意思。杨太楠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病房那边,钱榆那里出了事?可李寸心带他穿过道路,路过病房时,他远远地瞧见钱榆好端端在病房外头炮制中药。

    那这是要去哪?要谈什么?一路上李寸心什么也没说,杨太楠也没开口问,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问上一问,可能是一种回避,对他心里所预感的难题的回避。

    渐渐的,两人远离了村民们的房屋,杨太楠看着着条通往村东水田的路,脸色发青,胃部开始痉挛,难道是田里……他停住步子,声音有些颤抖,“村长……”

    李寸心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要紧,跟我来。”

    头顶杨树的叶子在风里发出纸张摩擦时的声响,李寸心拍了拍树干,自顾自地说,“老杨树啊,这在我老家那边最常见了。”

    通往农田的路已经被村民们踩出一条土路,土路边上一片婆婆丁里头冒出几只蒲公英来,婆婆丁尽头是一从蜈蚣草,夹杂着一些弯垂的狗尾巴。

    村东农田最外头的几亩农田种的并不是水稻,而是新村民带来的玉米,玉米对土壤要求不够,也不似水稻那样耗水。

    那玉米已经抽穗,刚种下去的玉米贴着地,现在玉米茎干长的快有人高,叶片长厚。

    李寸心拉过一片叶子瞧了瞧,叶子边缘上发黄,她躬身在地上抓了把土搓着,目光顺着田垄往远处看,土壤疏松,被她搓得散成细小的碎块飞沙从指缝里飞走。

    李寸心转身上了岸,拍了拍手上的土,说道:“这苞谷长得还行,已经抽穗了,就是得追点肥了。走吧。”

    杨太楠魂不守舍的,似乎没把李寸心的话听进去,他连正眼都不敢去瞧田里。

    李寸心说道:“苞谷是我老家那边的叫法,也就是玉米,等水稻收的时候,这玉米也就差不多成熟了

    。”

    水稻这两个字像是医生手里落下的起搏器,说一声,他的身体便不可抑的弹跳一下。

    没走多远,李寸心又立住了,对杨太楠说道:“这边的麦子,看看是后天、还是大后天就得收了,你瞧瞧长得多好,够我们吃上一段时候了。”

    杨太楠用余光瞥了一眼,麦芒金灿灿的,饱满挺壮的麦穗在光下如此可爱夺目,他情不自禁正眼瞧过去,只觉得麦子特有的味道瞬间将他包围,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杨哥。”

    杨太楠晃过神来,李寸心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忙跟了上去,再往前就是水稻田了。

    不知道李寸心是不是故意选了这一条路来走,若按她往常习惯走的那条路,最先到的便是水田,如今走了这另一条路,便是反着来的,先是麦田,再往下走才是水田。

    杨太楠的心随着步调一步一紧。

    不知多久,李寸心忽然停住了步子,向着农田,对杨太楠说道:“你看!”声音轻跃自豪。

    杨太楠鼓起了勇气,猛地一抬头。

    适时一股风,穿田而过,向着两人迎面吹来,绿浪压着一层绿浪,稻叶摩挲着飒飒作响,天高地阔,举目无极。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景象,最美的声音。

    他心里难言的感动,感动到心脏绞痛,眼里蓦然红了,泛起泪光,他失了神,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啊!”

    他踉跄几步跨到田里,田里的水差不多干了,他半跪在田里,不管膝盖上会沾上湿泥。

    水稻已经抽了穗,稻穗细长,饱满可爱,他将那株水稻像抱情人一样抱在怀里,他已然哑得失了声,“是稻子……”

    他发出一声怪笑,又像是无奈的哭泣,“哈!”

    “是稻子。”这次他真切地呜咽起来,浑然忘了身后的李寸心,失了态,发起疯来。

    这水稻长得好,长得太好了,明亮的绿色像一道亮光驱散杨太楠心底多月的担忧和顾忌。

    李寸心特意带了他过来,就是想治一治他的心病。

    天灾没压垮杨太楠,一路奔波求生的压力也没压垮杨太楠,可他却要被自己心底的愧疚给折磨得崩溃了。

    选择在森林里定居,却遇上了山火,选择迁徙远离伤痛之地,却错过了重振旗鼓、准备越冬的最佳时间,杨太楠身为村长,这些错误的抉择大半是天命难测,是不得已,旁人这么想,可杨太楠本人难逃过自己内心的谴责与负罪感。如今选择加入李寸心村子,选择和这个村子融为一体,不甘心吗,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权,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担心吗,不会少,能否和原村民融洽生活?是否会被打压?最重要的是村里的物资能否撑着他们走下去?从春天每日减少的伙食,他就明白了村子里的粮食储备已经不足了,这一季的水稻收成关乎他们的生存问题。如果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那什么道德伦理都将不复存在,村子会乱,而不管怎么乱,都将是所有人的损失。收成不好,这似乎又将演化成他的一个错误抉择,不仅自己的村民会遭难,还会把李寸心的村子一起拖下了水——李寸心太明白他会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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