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武三十七年,二月癸丑,勾陈值日——

    大凶。

    天气阴冷,乌云漫卷,闷雷之声隐约可闻。

    临近午时,郭北县菜市口挤满了前来观刑的百姓。

    十数个县衙皂吏围在行刑台四周,手持水火棍,腰挂牛尾刀,面容肃穆,严阵以待。

    马蹄声哒哒响起,一辆囚车在狱卒的押送下进入刑场。

    刹那间,汹涌的人潮仿佛成了一头复苏的怪物,扭动着臃肿的身躯,发出嘈杂的声响。

    仇恨、愤怒、兴奋……种种凶厉而狂热的情绪迅速弥漫在空气中。

    几乎令人窒息。

    囚车打开,两名狱卒押着其中的囚犯走向行刑台。

    那囚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只能从身形步态依稀判断出,应该是个女人。

    随着女囚被去除头枷,跪伏在行刑台上,围观的人群愈发躁动:

    “杀死她!”

    “杀死她!”

    ……

    扎着红头巾的刽子手提着沉重的鬼头刀,面无表情地迈步走上行刑台。

    只是当他看到女人散乱的发丝下那若隐若现的侧颜时,哪怕这位刽子手枭首无数,心如铁石,也不禁神情一震,面露惊艳之色。

    但很快,他就移开目光,低声嘟囔一句:

    “这么个仙女似的小娘子,怎么就……哎,可惜了!”

    在女人侧后方站定,估摸了一下待会儿下刀的位置,刽子手随即转头看向后方的高台。

    高台上坐着数位官吏,为首的是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正是此次的监斩官。

    “大人,时辰到了。”

    听到这话,年轻的监斩官点了点头,伸手取出一枚木质令牌,向前掷出,口中朗声道:

    “行刑!”

    令牌落地的一刹那,刽子手眼神一凝,熊腰一拧,大臂一摆,手中鬼头刀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干脆而凌厉的轨迹——

    哧!

    人头落地,鲜血横流。

    观刑的人群猛地安静了一刹,但随即便重新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叫好声。

    就在此时,一个精瘦的男子突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趁着皂吏愣神的间隙,唰得一下冲到行刑台前,右手攥着个白馒头,便去蘸那汩汩流淌的鲜血。

    看着白馒头在鲜血的浸染下变成了红馒头,那男子兴奋地嚷道:

    “俺老娘有救了!哈哈哈!俺老娘有救——”

    男子的叫嚷声戛然而止,整个人也楞在当场,竟连逃跑都忘了。

    反应过来的皂吏上前将男子抓住,却发现他全身颤抖,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嗬嗬声。

    “中邪了?”皂吏将男子的双手扣到背后,同时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下一刻,他的脸上也瞬间满布惊恐,

    “天,天上……”

    此时天色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速度阴沉下来,仿佛有一张巨大的黑幕,正缓缓将整个世界笼罩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也发现了天空中的异象。

    “天,天狗!”

    “天狗吞日,天狗吞日!”

    刑场上惊呼不断,乱成一团。

    有人哭嚎叫喊,有人抱头乱窜,还有人对着天空磕头叩拜,以为这样就能让天狗退去……

    慌乱中,根本没人注意到,那位高坐在台上的年轻监斩官突然两眼上翻,全身打起了摆子。

    但很快,这位监斩官就平静了下来。

    只是他的神态已完全不同,脸上写满了茫然——

    我这是在哪?

    做梦吗?

    但哪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林安成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嘶!”

    疼痛中,一连串的记忆涌入脑海,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我是郭北县县丞?

    刚刚在监斩?

    斩的是……聂小倩?

    聂小倩!

    林安成猛得一个激灵,脱口道:

    “刀下留……”

    留个鬼啊!

    刚刚行刑台上人首分离的那一幕从记忆中翻涌出来,让林安成一阵颓然失措。

    我这是穿越到了聊斋志异的世界?

    而且一来就斩了聂小倩?

    这是什么开局?

    “大人!大人!”

    身后的叫喊让林安成回过神来。

    转头就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正一脸惶急地拉着自己。

    师爷杨维。

    林安成的脑中自动浮现出了此人的姓名和身份。

    “大人!天降异象,此乃大凶之兆,我们该速速离去,以免不测……”

    林安成这才注意到,因为日食的缘故,刑场已是一片混乱,并有进一步失控的趋势。

    原本这里就因观刑而聚集了大量的民众,又受斩首的血腥场景刺激,再加上突然发生的日食异象……若是任由混乱发展下去,恐怕将引发惨剧!

    但林安成很清楚,杨维所谓的“速速离去”根本就不现实。

    这种情况怎么离去?

    待在高台上还能隔离骚乱,真要冲到人堆里,那才是危险至极。

    难道还指望那些瑟瑟发抖,刀都拿不稳的衙役帮他们开路?

    迟疑间,天色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明明是正午时分,却恍如深夜。

    这竟是一次日全食!

    黑暗笼罩之下,恐慌加速蔓延,林安成甚至已经听到由踩踏引起的惨叫之声。

    局面快要失控了!

    想到这种集体失序的可怕与危险,林安成的心头一片冰凉。

    怎么办?

    林安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应对之法。

    他又没法向古人解释日食只是一种天文现象,根本无需惊慌。

    身后的杨师爷还在喋喋不休地扯着他的衣袖,让他心烦意乱。

    “闭嘴!”

    林安成回头怒喝一声,顿时让慌了神的杨师爷愣在原地。

    随后,他又拿起惊堂木,拍向身前的桌案。

    砰!砰!砰!

    “肃静!肃静!”

    可惜,这一招对陷入恐慌中的百姓没什么效果,林安成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各种嘈杂之中。

    林安成明白,要想平息混乱,首先要消除百姓心中的恐惧。

    恐惧来源于愚昧。

    破除愚昧的最好方法当然是科学教育,但这显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为今之计,也只能以愚昧去应对愚昧了……

    想到这里,林安成心中有了计较。

    只见他再次将惊堂木重重砸在桌案上,随即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吼道:

    “天道煌煌,地道彰彰,魑魅魍魉,岂敢在此放肆!”

    清亮的声音在刑场上空回荡,终于引起了高台附近一些百姓的注意。

    当然,光靠这样的“嘴炮”是无法让他们恢复冷静的。

    但就在这时,漆黑的天空竟然出现了一丝光亮!

    这些百姓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的恐惧稍减,高台附近也稍稍安静了一些。

    “果然如此!”林安成见状心中一喜,更加确信了自己之前的判断,随即继续朗声道,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妖魔鬼怪,还不速速退去!”

    这一次,林安成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而且,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天空中被“吞食”的太阳竟真的一点一点开始恢复。

    这当然跟林安成没什么关系。

    事实上,日食的全过程虽然能持续很久,但能被人肉眼觉察到的时间并不长,而日全食更是只会持续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所以哪怕林安成什么也不做,天色全黑之后也会很快逐渐变亮。

    但这一幕落在那些愚昧的百姓眼里,却是吞日的天狗被林大人的一番煌煌大言给吓跑了。

    于是乎,恐惧和慌乱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林安成的盲目崇拜。

    只见刑场上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向着林安成不断叩拜,“青天大老爷”之类的呼声不绝于耳。

    眼见危机解除,林安成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头疼的厉害。

    属于原主的记忆犹如滚滚浪潮,在他脑中汹涌激荡,令他精神恍惚。

    耳边的欢呼声渐渐远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刚才还威风凛凛,接受着百姓叩拜的“林青天”,突然仰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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