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王业不偏安[三国]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陈群唤人抬了箱子进来,人手一份章程。这份章程共有三篇十卷,用的制式是三纬大简,一卷六十支简,因此一卷最多写一千八百字,全文两万字不到。

    搁现代来说,随便一部民法典就有十四万字,两万字委实不够看。但放在这个时代,却能称得上是皇皇巨著。

    三人传阅,袁葳从刘备身侧拾起一卷看了起来。汝南袁氏家学乃《孟氏易》,《诗》《书》《论语》等儒家经典也都读过,但看起陈群的这份章程策论却仍是颇为费劲。

    她忍不住偷偷打量下座的甘霖,却见甘霖面无表情地快速扫视,随后竟然好像很无聊似地打起哈欠来?

    陈群一早就警惕着甘霖找茬,绝无可能错过她的任何神情变化。若不是顾忌着有刘备等人在,只怕就要当场发作了。

    实际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曲指攥紧袖子忍了忍问道:“不知甘娘子有何高见?”

    “你写这么多字做什么?”甘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是哪本书说来着,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什么?”陈群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一个宣称自己行墨的人今天打算从儒了吗?从的还是春秋旧儒,你怎么不说’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陈群引用的是春秋后期晋国赵鞅“铸刑书于鼎”,孔子对这件事的批评。事实上铸刑鼎在春秋发生过两次,一次是郑国的子产铸刑鼎,第二次就是晋国赵鞅。

    孔子没有对子产铸刑鼎发表过意见却批评赵鞅,区别就在于子产当时是郑国的执政,代表中央君权对国家法律进行公开发布,但赵鞅只是晋国的六卿之一,并且刑鼎上铸的是晋国另一个权臣范宣子所写的刑书。

    所以与其说孔子是反对公开的成文法,倒不如说他更加反对的是阶级失序,下克上。

    “我没有,是你在这么做。”甘霖站起身走到门外,招来一男一女两个奴婢。他们有些惶恐地躬身立在门帘下,不知道贵人们意欲何为。

    甘霖才不管别人在想什么,随口就郎朗念起章程开篇的一段:“夫三才肇位,万象斯分。禀气含灵,人为称首。莫不凭黎元而树司宰,因政教而施刑法。其有情恣庸愚,识沉愆戾,大则乱其区宇,小则睽其品式,不立制度,则未之前闻。故曰:’以刑止刑,以杀止杀。’刑罚不可弛于国,笞捶不得废于家。时遇浇淳,用有众寡。于是结绳启路,盈坎疏源,轻刑明威,大礼崇敬。1”

    “你们两个复述一下,我说的什么意思。”

    二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那名为“喜儿”的女婢大着胆子回道:“您刚才说得太快了,能再说一遍吗?”

    甘霖以一种极慢的、十分磨人的速度又念了一次。

    “三”“万”二人被甘霖为难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刘备看不下去,开口让他们先退下。

    如果到现在还看不出来,甘霖这一出浮夸表演是在讽刺陈群的人,那必然是个傻子。她没有在这里停止,而是接着说:“昔日高皇帝入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高皇帝,酂侯、留侯只能想出这么三条吗?”

    陈群气得浑身发抖,脸色也显得十分难看,仅仅只能保留住最后一份体面回道:“在下知道了。我会重新拟写一道简令,下送地方。”

    刘备左看看、右看看,担心甘霖把陈群气(玩)病(坏)了,连忙出来缓和气氛:“是耶是耶,长文所写的律议篇,行文如流水,说理老成有力,足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细论则是详实周全,考虑得十分缜密,目下所缺不过一道简令罢了。”

    简令是给老百姓看的,细论是给基层执行官吏看的,说理的律议是给其他文人、政治势力看的,三种形式的文书才算是一份完整的章程。

    但甘霖还是要抬杠:“欲明察秋毫、事无巨细地详尽规定地对各种境地,杜绝将来可能产生的任何疑问,显然是极其自负且异想天开。就现在写的这些也谈不上什么详实周全,陈先生有想过我们做这件事很难依靠当地的官吏子弟,必须得派遣军吏进行监督,他们多数只能读懂大白话。”

    “你想要我”陈群皱紧了眉头,迟疑地说道:“可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汉朝一改秦朝“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之弊,允许民间注释法律和进行法律教学。当时的硕学大儒纷纷本于儒家经义,聚徒讲授并注释汉律,并采用儒生注解古代经典的标准形式——“章句体”,故名法律章句,经师注律蔚然成风。

    经学家郑玄也是以经师身份注律的,且成果丰硕。他的《律学章句》数十万言,是当时最具权威的法律解释,其注律成果之富和地位之高,都居汉代律家的首位2。

    但是这也导致了“后人生意,各为章句”、“言数益繁,览者益难”的局面,律学一途和庶民学子越来越遥远。

    “昔有燧人钻木取火、神农尝百草、仓颉造字,如果没有先例就不能做事情,那我们现在应该在哪里再者,与其让后人曲解生意,何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我不能确定最终会是流芳还是遗臭”

    “但你的名字,一定会作为学派的第一人记载在史册上,想象一下。”甘霖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了蛊惑。她知道,像陈群和她这样的人,行事极其现实的同时,又无法抗拒的一种远大的、虚幻的,充满象征意义的理想,说是野望也对。

    “你恐怕是真正嫌弃我字写得少了吧。”陈群终于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他原本是个涵养功夫多好的人啊,一朝遇上这姓甘的全毁了个干净!

    “我可以这么做,但纸的事情你要解决——没有回绝的余地。”

    甘霖撇了撇嘴,明明早就惦记着她造纸的技术,搁这儿装什么装呢!她是从未打算在纸张上进行产业化来获取资金粮草,一来造纸技术实在是没有任何难度,很难保持独家盈利,二来是纸张的价格越便宜,选拔人才制度的变革其物质基础才能愈加完备。

    他们不需要知道,未来科举制是起源于一次对地方豪强的“合法抢劫”,起源于一个人小小的、可爱的虚荣之心。

    “主公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望陶使君”甘霖再次主导起话题。

    刘备回道:“若是你不忙的话,三日之后如何?”

    甘霖点点头:“那便三日之后。”她先前在扶乐县胁迫得李平太过,正好趁这个时候晾一晾他。

    袁葳全程看着甘霖这样三言两语地做了决定,心中已经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惊:陈群虽然愤愤不平,但分明是被她拿捏着情绪在走。而一旁素来高傲的关羽居然半分意见也无,显然是习以为常。刘备在她面前,也根本没有人主的架子。

    怎会如此?她明明,只是一个女子啊

    甘霖:“此次回来得匆忙,还没有恭贺主公和夫人的新婚大喜!”

    刘备有些生气地回道:“无礼啊,真是无礼!这账我可记下了。”

    甘霖的表情完全不带害怕的,她继续向袁葳行礼,说:“夫人果真如传闻所言那般貌美贤淑,做的髓饼咸香酥脆,是从下民从没有食过的好滋味!”

    她显而易见是在恭维,是按照世俗的人情往来在恭维。即便这髓饼根本不是袁葳亲手做的,但只要厨子是她的人,这样说就没有任何问题。

    “甘娘子谬赞。”袁葳面带微笑地受了,“我亦是久仰甘娘子大名。”

    甘霖一怔,袁夫人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可就大了,意味着短短几天内,她要么是突破了和刘备的关系,名正言顺地掌控了刘府的情况,要么是她的人能够在刘府外打探到消息,又或者只是随口一说,让她疑神疑鬼、白费心力?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了她不是个好拿捏的人啊

    她的弱点会是什么?这对甘霖的计划来说,十分重要。

    注释:

    1:取自《唐律疏议》卷一名例篇,白话翻译:天、地、人三才开始形成定位,然后世界万物纷呈。其中得天地之气而具灵性者,以人为最高。历来之为治者莫不因百姓而设立职官,为实施政教而施行刑法。百姓中有性情放任而愚昧,识悟沉沦而犯罪者,大至危害整个国家,小至违犯规章制度,从未听说哪个朝代,不建立法律制度的。所以说:“用实行重刑的办法以求不用刑罚,用处死的办法以制止非法杀戮”。国家不得放弃刑罚,家庭不得废止责打。只是根据社会风气良恶之不同,使用有多少之区别罢了。于是上古用结绳记事开启文明之路,消解凶险从源头疏通,减轻刑罚提高法律的威严,强化礼教使人有崇敬在上之心。

    2:参考引用文献《法学评论》1989年05期:郑玄的“以经注律”及其法律观点,作者王应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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