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凡的语气,不平凡的话语,让人很难不想到“大郎,该吃药了”。

    顾云淮捧着药碗,往她面前递了递。

    张梓若连衬垫的抹布和碗一同接过,放到八仙桌上,“太烫了,冷一冷再喝。来,坐这儿。”

    她拍拍长条木凳。

    顾云淮瞅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在凳子另一头落座,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望着她。

    乖乖巧巧,如同林间纯真困惑的小鹿。

    张梓若问他:“我那会儿脑袋疼得厉害,一时也没有注意。看见何大夫时,才想起来,我们欠何大夫一百文钱,你怎么说是一百二十文?”

    顾云淮不言语,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戒备地盯着她。

    这副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让张梓若忆起他小小年纪遭受的种种打骂,不由得心软,放柔了语气。

    “别怕,我不会打你。以后也不会。

    之前我情绪不稳定,行事偏激。伤了脑袋,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后,倒想明白不少事。”

    “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我会好好抚养你长大,供你读书。你有什么事,也尽可以与我说。

    若要用钱,告诉我,只要要求合理,我都会给你。

    但不要撒谎,这样做不仅伤了我们亲人间的情分,还会让你养成坏习惯,被人瞧不起。君子可不做这等事。”

    顾云淮眉头微蹙,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掩去眼底的嘲讽与暗色。

    他抬眸笑道,“我拿钱想买双鞋子。”

    张梓若低头看去。

    破了洞的粗布青靴,豁口薄薄的棉花已经变成了灰色,一小团软烂的稻草歪在豁口附近。

    里面的袜子也破了个洞,红肿的脚趾正拘谨地往后缩。

    张梓若心生怜惜,关于身份暴露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就说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想那么多,还出言试探?

    原来是想要买鞋子!

    这大冷的天,小反派脚冻得长疮,原主又百般磋磨,连块儿布头都不给他,他能不生歪点子吗?

    看小反派如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戒备怀疑,张梓若心中暗叹:

    想必她刚醒来时,小反派的体贴也只是怕她怪罪而刻意表现的。

    她叹息道:“是我不对,早该给你买的。但你用撒谎的方式拿钱可不行。”

    “你想想,你骗钱,不仅失了道义,还影响咱家凑钱交税,最后免不了要一起被投进大牢。你想这样吗?”

    顾云淮静静地望着她,语气轻飘飘的,“不想。”

    张梓若点点头,脸上带了点笑意,“不过,你方才同我坦诚,便是极好的。我很高兴。”

    她摸摸顾云淮的脑袋,笑道:“咱家现在钱不凑手。待我赚了钱,交上税,就给你把棉靴、单鞋各买上两双。”

    “若还完债,还有盈余,再给你买上两身衣服替换。眼下,只能把靴子给你补一补,先将就着穿,好不好?”

    顾云淮脑袋后仰,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睁得圆溜溜的,如一只受惊的猫。

    张梓若忍俊不禁,捏捏他嫩嘟嘟的脸颊,“怎么不说话?”

    顾云淮猛地拍开她的手,朝后疾退两步。

    见张梓若满脸惊愕,他垂眸掩去惊怒,敷衍道:“我以为自己会受罚······”

    “罚?撒谎当然要罚!”张梓若接过话头。

    顾云淮抬头瞧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越发暗沉。

    张梓若微微一笑:“去把针线筐拿来,罚你和我一起补靴子。”

    顾云淮:“······”

    默不作声地去拿针线筐。

    张梓若去除了心中的忧患,自不担心药的安全,端起碗一口气干了药。

    苦哈哈地跑到厨房,忍着齿冷,灌了两口凉水。刷完碗,回到堂屋。

    顾云淮乖乖巧巧地坐在木凳上,小脚丫连地面都够不着,却坐得极为端正。

    听到声响,他侧脸望来,迎着光线,粉雕玉琢的面庞衬得暗沉沉的陋室都粲然生辉。

    张梓若紧走两步过去。桌上稳稳当当地放着针线筐。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小反派竟然用雪水刷了鞋底和鞋帮,把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条凳下方。自己脚上则穿着简陋的草鞋。

    张梓若从内室箱笼里翻出两件棉衣递给他。

    “把鞋子脱了,拿一件裹脚上。另一件,你套在外面穿着,别冻伤了。”

    “不必,我不冷。”

    顾云淮硬邦邦的拒绝了,不仅不穿,还挪远了一些。

    张梓若再三劝,他也坚持自己不冷。

    见他身姿端正,确实不像冷的人那样缩肩拱背,张梓若也不再劝,抓紧时间带他补靴子。

    她取来碎布头和破衣服里拆出的棉絮,教顾云淮穿针引线。

    顾云淮捏着针,久久不动作。

    细细的针在他拇指与食指的指腹上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绣花针一点点的弯曲。

    “怎么不缝?”张梓若骤然发问。

    顾云淮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穿上针线,仿着张梓若的模样,打两个结,用力地、笨拙地往布上戳。

    针脚又大又歪,张梓若却不吝夸奖,“云淮一下子就学会了,真聪明!”

    顾云淮:“……”烦。

    “要是间距再近一些,缝补出来会更好看。来,试试看。”

    顾云淮垂着眼眸,落针的位置离上个针脚近了些许。

    张梓若又是一番夸奖。

    顾云淮却不耐烦地抛下针线,“大丈夫才不做这些!”

    他跳下条凳就要走。

    张梓若拉住他的手臂,“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起火来了?”

    顾云淮甩开她的手,稚嫩的声音透着冷漠与憎恶。

    “用针是你的拿手技艺!不是我的!”

    张梓若哑然。

    她蓦然想起,原主当着秀才的面不好无故打小反派,就悄悄地用针扎他,以发泄情绪。

    真是造孽啊!该不会已经给小反派形成心理阴影了吧?

    余光瞅到小反派目光平静,昂首挺胸地往西间书房疾行,张梓若陡然回神,一把捞起小家伙,把他按到凳子上。

    “一码归一码。我犯了错,你可以向我要补偿。你犯了错,也要接受对应的惩罚。快缝!缝完了,我们到县城去。”

    小反派停止挣扎,询问:“何事?”

    “去找找挣钱的法子。”

    张梓若边缝补,边思索有没有什么适用的法子。

    在三天之内,她必须凑齐一两二百四十五文的税钱,否则就要坐牢。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可她一贫如洗,别说一两二百四十五文,就是一百文都拿不出来。

    为了给顾秀才治病,原主几乎用光了家里的银钱。现今满打满算只有十个铜板。

    张梓若打算去县城看看,无论是卖绣花的花样也好,还是卖食谱也好,总之先弄点快钱。

    若是可以,再做点小生意,带着小反派发家致富。

    她剪断线头,把缝补好的靴子交给小反派,嘱咐他好好缝另一只。

    自己则去厨房烧上一锅热水,趁着等待的功夫,前往西间书房。

    书房的窗子掩着,光线透过来,洒在榆木书桌上。桌上摆着顾秀才从书斋带回来的,尚未抄完的书。

    张梓若把书收起来,取几张纸,研墨,画花样子。

    画了两份花样,写了一份食谱,她吹吹纸张,放到桌案上晾干。

    暂回厨房,从斗柜里拿出仅剩的两个窝窝头,用热气遛一遛,另将水囊灌满水。

    顾云淮无声无息地到了书房。

    踮起脚,拿下纸张。

    铁画银钩,如游云惊龙,笔老墨秀。

    笔迹全不同于以往。

    脾气也与以往截然不同。

    对他,既没有以前的憎恶嚣张,也没有后来的畏惧惶恐。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就换了脾性?

    既不是同他一样的重生,那极可能是……孤魂野鬼!

    纸张窸窣作响,顾云淮把纸张微皱的边缘抹平,原样放回。

    张梓若从后面菜地摘了些菜,收拾干净,放进背篓。

    回来见到小反派仍静静地坐在堂屋。

    她喊道:“云淮,鞋子补好没?补好就走,我们出发去县城。”

    顾云淮眼眸微眯,跳下凳子,掸掸衣襟,气定神闲地徐徐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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