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守在门外，早早吩咐厨下张罗了些清淡可口的小菜。他没敢擅作主张,只掀帘子进门,凑到胤禛身边小声请示道：“主子爷,天色不早了，可要摆饭？”
胤禛正专注雕刻打磨，听到问题微微一愣,他还以为自己刚坐下去没多久,抬头发现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变得昏黄，这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看着手上尚未完工的小兽,他更加快了些速度,随口应道：“去吧。”
苏培盛想了想，没提回不回正殿的事，而是直接吩咐人将菜提来听竹轩正堂，等布置好了,这才请两人移步过去用膳。天色不早,两人只好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尚未完工的木雕。
叶林这正堂不大，平时一个人用膳也不需要大桌，这回就不成了。菜提过来,苏培盛却发现仅仅是主子爷一人的份例都摆不开，只能临时抬了张小些的桌案来，挪一挪，紧紧凑凑的安置好。
两人围绕桌案落座，加上一屋子伺候的人，便将这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叶林不习惯这么多人挤在身边看着他吃饭，便望向胤禛提议道：“贝勒爷，不如让墨竹墨溪他们陪苏公公去外间休息，免得人太多热的慌？”
其实屋中放的两个冰盆，窗敞着，有微风透过窗纱吹进来，也不算闷热，只是房间小、人又多，便显得气闷了些。
胤禛对苏培盛微微颔首，伺候的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余清浅的呼吸声，许是下午的陪伴冲淡了这段时日的生疏，即便是不言不语，沉默吃饭，气氛倒也自在。
坐在这与胤禛一起吃饭让叶林有些恍然。他的到来，仿佛将叶林从一场沉闷的，灰暗的梦中唤醒。回忆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只觉得隔着层纱，像是在观看褪色的老片子。
影片结束，大梦初醒，可是里面的怪物却留了下来，让人难以面对。
叶林无法描述心中的感受，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好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悄悄看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低迷气场，叶林猛然间察觉到胤禛冷肃外表下那一丝脆弱。外人眼中气度不凡金尊玉贵的大清四皇子，面对命运的挫折，也只能独自一人消化。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还不是执掌天下权柄、无所不能的帝王，不管平日再如何沉稳威严、运筹帷幄，此时的他跟自己这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一样，会伤、会痛。
这一刻，叶林突然觉得他不再是如立云端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这一刻，他就坐在自己身边，裹着山巅风雪，满身人世沧桑。
但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叶林自问无法拂去他身上的风霜，也许只能送上一声关怀罢了。
沉默的吃了一会，他习惯性的给胤禛布菜，却见那菜在碟子中越积越多，久久停留。仔细观察，叶林发现胤禛好似没什么胃口，夹菜吃饭都跟0.7倍速的慢动作一样，神情也有些迷惘，不知思绪飞到了何处。
叶林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他瘦了许多。
胤禛的饭量原先能比上两个自己，如今却连一碗米都只下去了小半。看着他碟子中被忽视的彻底的美味佳肴，叶林忍不住问道：“那次与贝勒爷和阿哥论明史，说的久了，就一同在贝勒爷那用膳，当时也有这道青笋，咱们还吃了很多，贝勒爷你还记得吗？”
胤禛微微一愣，从思绪中抽离，颔首道：“记得，子玉一直跟我和弘晖布菜，我们没吃完，你就赖着不往下说。”
随着叙述，那日的场景同时在两人眼前浮现。他们三人侃侃而谈，气氛轻松愉悦，评说前朝功过，心底都有股豪情壮志，只等将来一展所长，将所论所学用在大清万里疆土。
那一切明明过去不久，却恍若隔世。
叶林从回忆中醒来，只觉得怅然若失。他看向胤禛，神情郑重而认真：“贝勒爷，你还好吗？”
第一次有人问出这个问题，胤禛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沉默半响，只回望叶林，叹息一声：“子玉，你呢？”
没想到，他还有心力关心自己，叶林怔住，一时间只觉得心里酸涩难言，喉头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过了良久才坦言道：“我……不太好。”
胤禛听出他嗓音里掩饰不住的哽咽，抿紧唇，垂下眼睫，静了片刻，也夹了一筷子青笋到叶林碗中。
叶林低头吃着，菜肴的味道一如当日那般清甜可口，但奇怪的是，嚼碎了，确是满口苦涩。虽没有听到回答，可叶林知道，自己不过与弘晖接触了短短的时间，受到的冲击和伤痛却已超过了能承受的范围，对面坐着的孩子的父亲心里会是什么感受，他完全不敢想象。
两个能言善辩的人，好似同时得了失语症。
等胤禛停下筷子，叶林看向他面前那只浅浅下去了一层的菜，不由得皱了皱眉，盛了一碗松茸红参鸡汤放到他手边：“再喝一点吧。”
胤禛看了看那碗汤，抬眼看向叶林，见他满脸坚持，还是端起来喝了下去。
见他喝完、不动筷子了，叶林这才扬声道：“墨泉墨溪进来收拾一下。”
众人收拾着，叶林和胤禛起身到侧间坐下，轻啄几口茶，歇了片刻，叶林站起身看向胤禛：“我还要去继续雕刻木偶，贝勒爷可要同来？”
胤禛沉默片刻，起身跟上了他。
接下来的几日，胤禛每天都会过来，雕刻，用膳，再继续雕刻，在这看似枯燥乏味的过程中，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无与伦比的平静。连近些时日，常常感受到的呼吸不畅，胸闷乏力，视线模糊都好了许多。
专注于手上一件小小的雕刻时，他真正放空了大脑，其效果之好，让他不禁觉得叶林的这份玩偶，完工之后是给弘晖的礼物，制作的过程却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对此苏培盛是乐见其成。当天发现主子爷吃完了半碗饭，他就高兴的不行，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觉得自个儿可是太聪明了，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咳，当然叶先生也得记一份功劳。
他原还想着第二日该如何找借口将主子爷诓骗到听竹轩，没想到不用他说，主子爷自己就过来了，到是省了一番功夫。
最让人高兴的是，连日下来，他发现主子爷的饭量逐渐恢复，精气神也都回来了。也对，手上有活就饿的快，吃着也香甜，来叶先生这倒真是歪打正着了！
期间，苏培盛觉得自己对主子爷和叶先生都有了全新的认知，为何？
首先，他从不知道主子爷还有雕刻这等“玩物丧志”的爱好，他们家主子也从小到大都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就是私下里也对自己严格要求，课业之外极少碰这些杂学。
即便这东西是做给大阿哥的，可主子爷明显是真心喜欢。
在雕刻的时候，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平静，好似人世间的烦恼全消，而每次雕刻完之后心情也显而易见的变好，甚至还主动让人搜集些好木料来，这就打算以后继续保持了？
当然人人都有小爱好，主子爷新发现了一个，也不应该大惊小怪。
但除此之外，苏培盛还发现这些天叶先生的胆子竟肥了许多，好似忘了与贝勒爷之间的尊卑上下，对着主子爷“你”呀，“我”呀的，不自谦为“学生”了，也不起身拱手行礼了，还时不时地使唤贝勒爷做这做那，一会递个工具，一会打磨木雕。
苏培盛在心里咋舌，别说是清客门人的，就是朝上的重臣见到贝勒爷没这么随意的。这股子随意倒是在十三阿哥与主子爷在一起时见到过，但他的言行举止里也时刻透着弟弟对兄长的敬意。
这些也就算了，叶先生竟然还有胆量批评贝勒爷的雕刻！一会说这胖了，一会说那瘦了，一会说没打磨好。
苏培盛在旁边听着真替他捏了一把汗，以前还没人敢像他这样以下犯上！而让苏培盛惊掉了下巴的是，他们主子爷不知何时锻炼出了好耐性，叶先生说什么，他竟然就乖乖照做，教人不得不佩服主子爷，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叶先生到底是个什么门道，他还得好好再观察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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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木料是选的较软的，两人齐心协力，几日的时间，就将剩余的画稿都雕了出来。
看着桌上一排十个木雕玩偶，叶林松了口气，取来了一个金丝楠木雕刻的匣子，将它们一个个都装了进去。
整整齐齐的放好，合上匣子，两人都长松了口气，好像心中的那份沉重，也有了，暂时可以安置的地方。
看着面前的匣子，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处理，叶林想了想道：“先放我这儿吧，我还想给这些玩偶取几个名字刻上去，等刻好了再交给贝勒爷。”
胤禛点点头，将匣子推了过去，心道子玉真是童心未泯，像个孩子似的，还要特意给玩偶起名，怪不得弘晖说这么多先生里最喜欢叶先生。
胤禛看了看有些暗下来的天色，并未就此离开，而是转头看向叶林：“子玉可愿陪我喝两杯。”
“好。”叶林看着胤禛神色，心有所感，拿出舍命陪君子的气势：“多拿些来。”他虽然酒量不好，但今日定要陪他好好喝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