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章锡忙回礼,抬脚迈入屋内:“宋大人!今日又来得这般早。”
“昨日邱泽送来的简牍,大人可过目了?”
一提起这个,章锡面上只是微微颔首,心中却难得畅快。
昨日最后一批陈年旧案了结,诸事繁琐,总算有个归处。莫要说县令出逃之后,就是这些年,章锡也从没这么清闲踏实过。昔日吴威在时,处理政事总是拖沓,凡事必要先商讨几番,却也拿不定主意,好容易定下决策,却又迟迟不安排人手。若遇见棘手的,更是几日想不出好法子,时间一长,难免遗案搁置。多年下来,县府诸人疲惫不堪,却无甚政绩,庸庸碌碌,私下里少不得要听百姓们议论。
年轻时想着报国安民,实际做起来却才知道这副担子有多重,哪怕只是个小县,也难保面面俱到。本以为就要这样混过一辈子,直到赤丹军叛乱,才彻底打破了平静表象。
想到这,章锡忍不住看向对面的清瘦少年。
当初看宋遥瑾,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气质卓然,却也不像是能担大任之人。起初他还怨虞王,竟然派这么一个人来,自保尚成问题,又如何能解决涿易眼下之困。然而这人初来便要解决匪徒,又将县府一应旧案全部批复,章锡只需依照批复审理便可。不得不说,近些日子章锡就专心按照宋遥瑾的安排去做,神速公正,百姓无不拜服,也让他自愧弗如。
处事理政,往往阅历为梁,而能力为宇。二者虽相依相辅,却也有主次之分,年岁高阅历广,则能力渐强,而能力强,却无年岁阅历,则难成气候。这种想法,在章锡心中坚定了许多年,直到如今他才知道——
智绝之人,无须依循常例。
“东街孟氏一案,足下尚未批复,可是有悬而未定之处?”章锡问道。
宋遥瑾应声,拿出身后包袱中一卷竹简,在小案上展开。
“这是”章锡探头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孟氏案的对策。
两日后。
县府之中,公堂之上。
章锡身着官服坐在上首正中,神情严肃,看着堂下立着的几人。而宋遥瑾身着素衣坐在一侧,面色如常,眼里没甚特别情绪,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们。
堂下外围挤着许多百姓,眼中都燃烧着兴奋,却保持着安静,只用眼神相互交流。近些日子县丞判案精彩绝伦,巧妙合理挑不出错,一日又能审许多案子,看得百姓大呼过瘾。县府日日人满为患,有时开得早了,便邻里相呼共同约着来看。有些端着碗探头的,便是饭都来不及吃就跑了过来,可大伙习以为常,谁也不觉得这滑稽。
“草民东街孟氏,见过大人。”
出声的正是堂下立着的老妪,年逾半百,衣着面料讲究,面容却显得比常人更加苍老。眉眼之间皆是深纹纵壑,一双眼皮垂得厉害,挡住了半边瞳,竟成了三角眼。
“草民王错,孟氏之子,见过大人。”孟氏刚说完,站在她身侧的敦实男人就开口说道。
章锡眉头一皱,故意喝道:“孟氏状告之子,罪人就是你吗?”
那王错一听这话,忙呼冤枉,斜着眼睛偷看另一侧隔着站的男子,声若蚊蝇:“是他。”
自称王奇的男子先是对县丞作揖,然后略侧身,对坐在一侧的宋遥瑾也恭敬作揖。
个子虽不高,礼数却周全,是个擅长观察的,章锡在心中评价道。
这两日将余下未审的案子,皆集中处理完毕,就为了将这“母子之争”案尽早解决。昨日便派人通知他们,今日又强留他们旁观了一上午,现下日头斜了,才终于轮到他们。
这是宋遥瑾的主意,将这几人带到县府,旁听其他案子,章锡再以威严震慑,先一步松动对方心中防线,动摇其信念。因此今日审的,皆是要重判的案子,而章锡今日也不如往日仁慈,多是铁面厉色,吓得堂下百姓也皆噤声不语。
章锡环视一周,摆了摆官威,而后沉声说道:“孟氏,可是要状告你的亲子?”
“回禀大人,正是。”孟氏答道。
“所为何事?”
“王奇诓骗母亲,蔑视父亲,欺侮兄弟,实在是罪大恶极,草民请大人判其重罪。”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孟氏这一顶帽子扣下,好似王奇就是罔顾人伦的孽畜一般,非要被天打雷劈不可。然而在场不少人知晓他家的事,都纷纷露出了鄙夷神色。再看所说对象王奇,站在一侧,面色坦荡,倒教人心生好感。
“大胆!”
一声怒喝,吓得王错一个腿软就差点跪了下去,还是身边的孟氏提他一下,才不至于失了颜面。
“王奇,你如实招来!”章锡虽仍是厉声,却减了些气势。
然而王奇却丝毫不慌:“草民无罪,不懂孟氏所说。”
不只是章锡惊讶,孟氏更是诧异。这怂包子,怎么今日如此反常,竟然连县丞都敢顶撞。宋遥瑾却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男子,神情中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赞赏。
事已至此,章锡撇了眼宋遥瑾,见她无甚表情,便也只能继续。他重新看向孟氏:“孟氏,你来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大人,这逆子伪造先父遗言,欺骗于我,竟还妄图剥夺属于他弟弟的家产,将我母子二人赶出家去。”说着,孟氏就嘤嘤泣出泪来,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只是那尊容辣目,未引得怜惜,反而让人厌弃。
章锡皱了皱眉,喝道:“公堂之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孟氏见势不妙,立刻就止了哭声,抹抹眼泪,更看不出半点委屈神色,好一个收放自如。
“王奇!你有没有这样做?如实招来,若敢有虚言,即刻笞刑伺候!”
“草民未曾。草民只是依照先父王仁遗言行事,从未欺诓孟氏。”王奇答道。
“孟氏,王奇的回答你也听到了。本官再问你一次,可是仍要状告亲子,施以重刑?到底是血亲,本官也不忍你日后悔恨。”
“草民绝不变移!不是一母所生,谈何血亲,孽障终究要谋害我母子二人。大人尽管判就是了。”孟氏回答坚定,以为县丞信了她的话,要笞打王奇。想她状告已久,用尽了办法,就为了将这小杂种踢出府。无奈这小杂种精得很,屡次都差那么一点。这次,便让王奇好好尝尝和她作对的滋味,即便不是杀头,这笞刑重了也足以让人落个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