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五十章 ? ? 解释
    高毅觉得烦闷。她站起来,向窗边走去。窗户外面是一大片草地,可惜草已经黄了,没有那种大草坪的感觉。她只好又慢慢地走回去,坐下来,坐在她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将双手放在抽屉里,低着头,看得出来她在阅读。至于读物是什么就很难说了。大家都知道她在读书,那本打开的书就躺在抽屉里,也许并不是一本什么书,一张有字的纸片,或者备课笔记也说不准。开会时高毅总是这副姿势,她从不参加集体讨论。没有将书摊在桌面上就是给领导留面子了。高毅读书是真诚的,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她坐得笔直,身体一动不动,除了呼吸唯一的动作可能就是眼皮眨巴。也许她的手指正动个不停——翻页、画杠,但在一定的距离内一点也看不出来。高毅的阅读具有神秘性,大家很想知道是什么使她这样专心致志?也许她什么都没读,只是看着并欣赏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或者盯着马粪纸钉制的抽屉的底部。

    只有她自己知道引起关注的是两张纸质粗劣的白纸条,上面印着学生的姓名及学号。

    高毅虽然是辅导员,但也上大课,两个小班共七十人,因而有两张纸条——两个班级的学生名单。

    名单上男女有别,女生的名字旁加印了星号。由于女多男少,星号印在男生的名字旁(而非女生的名字旁)说到底是很经济的。正式上课以前高毅读着这两张名单,不禁有些失望。她的想象局限于所有加星号的名字,并认为名字动听可爱的人也一定长得帅气。不过,据多年的教学经验情形往往相反:那些帅气的男孩子名字总是俗不可耐。对此高毅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经过了白如烟事件,她现在已经收敛了好多。以前她从学校其他女生哪里得知了自己的外号——高老太太,非常恼火,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即将进入第二个阶段,平静地接受。如果将来还有第三阶段——离不开这个外号,那么她想自己应该也能适应。

    她本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助教,但是在前任辅导员离职以后,学校很意外地长时间没有招聘到新的辅导员,于是领导看在她心思缜密为人正直这一点上,让她兼职辅导员。但是被称为老太太还是让她伤心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她只有四十三岁,只是离异了的状态让她有点儿显老。

    上课时她小心翼翼地点名,谨慎而有节制地提问下面的女生。她力图做到貌似公正。课堂上的男女生之比大约为一比七,因而高老师大约须提问五个女生之后才可提问一个男生。经过一个多月漫长的过程,高毅才逐步使自己的想象符合眼前的现实。然而她并不十分着急。让想象逐渐趋近现实,在现实中加以验证和调整正是乐趣之所在。

    她教的这门课叫经济理论基础研究,而且是英文版的教材,出奇的枯燥乏味。高毅早就不存讨好学生的奢望了,但她至少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对帅气男生的兴趣并不是那么认真的。她只有让自己觉得爱上了谁,以为在为谁讲课,这课才上得下去,没准还能讲得生动有趣。她十分明白:这不过是某种教学和度日的方法,当真不得的。因此她总是见异思迁,并且很博爱,每学期都要爱上两到三个以上男生。

    凯斯科是一个例外,他是她所教过的最帅气的男生。但高毅愿用“帅气”这个词来形容他,而是说他长得“精神”——遣词造句上有了些许变化,继而让她发现自己有点进入角色了。离开课堂以后她仍然在想念他,想着他坐在同学们之间,除他之外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或者,她的同学都面目清晰,唯有凯斯科j想不出他长得什么样了。她明知道他长的模样,但眼前就是浮现不出来,为此她感到焦虑不安。

    作为游戏的一部分这的确有些过分,以致于高毅需要有意识地克制某些想象,将其压缩到正常的范围之内。她只可以在课堂上想念他,顶多包括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下课的铃声一响就应立即忘却,将他的形象置于脑后。然而,她倒是可以想象一番他的身体,他的衣服和表情后面那年轻的身体及其功能。可高毅发现她竟无法做到这一点,以往百试不爽的乐趣已不复存在,她对他的想象到外表为止。或许应该挑挑他的毛病,比如他的鼻子不高,牙齿不好,明显是“四环素牙”。像他那么大的孩子四环素牙并不稀奇,都是在发育阶段受到四环素的侵害,以致于牙齿长成黑色的或者发黄发绿。他们微笑或者大笑时便露出黑黑的小嘴或者大嘴。黑嘴越多高毅越感安慰,因为这是对她讲课效果最直接的证明。她无比欢迎这些小黑嘴,当然其中也包括凯斯科的。而她的前夫一口白森森的演员一样整齐的牙齿,比较起来黑牙齿反而难能可贵了。

    凯斯科穿一件黑色的夹克衫,体形微胖,上课时喜欢坐第一排。他的个子不高,一米七零左右,眼睛细长,向上挑起。有一次他从讲台前面经过,高毅正好看见他的正侧面,那炯然火辣的眼睛甚至都延伸进她的鬓角里去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幻觉,她觉得他的目光无处不在,无论在任何角度上,那流转的波光都像是在打量任何一个敢于进入眼睑范围的人。

    他总是注视着她,用眼睛的余光。坐在讲台下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笔接着一笔地记录。他的腿跷背面的格板上,以致于椅子向后,只有两条后腿着地。

    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危险,实际上很安全。在课堂上他从不离开他的椅子,和它在一起他便无所顾忌,敢于玩出各种花样。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阶梯教室里追逐着高毅。他并没有赤裸裸地直视她。为避兔没有必要的坦诚他把焦距调远,注视着教室后面的墙报或屋顶。然而眼睛的余光一般刻也没有放松,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罩一般将她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内。讲课时他才有机会直接注视她,那时候所有的学生都面向高毅,没有人可能追踪他的目光。他注视着她,不敢很长久,因为她那瞪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和空虚,不禁让人害怕。

    因时、地的限制,所有的观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内在和深入的。离异以后,高毅对感情的认识又有了新的变化。

    那表面的、光华夺目的东西属于凯斯科,高毅只拥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她离开学校回家,从后门出来后沿着一道围墙骑了很久。地势微微上坡,她骑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乡村景色:块状的农田、闪亮的河流和远处的村庄。她想起凯斯科的形象,感到一阵心疼。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她。土路上有一些洒落的石灰,这是拖拉机运输时留下的,白得耀眼。她离开学校,往家里骑去。凯斯科还没有放学,仍在学校的某一间教室里自修。但他是本地人,平时不住学校,在高毅离去以后他也将离去。高毅为所有的这些阴差阳错而感到痛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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