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相州怪谈 >第119章 苍生
    夜半时分,沿河村尽数熄了灯,村子将自己隐匿在夜色中,除却一两声犬吠外,寂静无声。

    苏南书熄灭了村子里最后一盏灯火,合衣躺在榻上,瘟疫肆虐,以发病后七日的传播力最强,安川沦陷已经足有五日了,如今放眼望去,已是满目疮痍,横尸遍野,待到七日后,苏南书抓紧了被子,不敢再想。

    忽地,后院传来一声女人的哀嚎,【二小子!二小子!你醒醒!】

    苏南书一个激灵,这是红梅的声音。

    她翻身下床去,草草披上外衣,推开门去。

    院子周围稀稀疏疏站着几个手执油灯的乡亲,伸着脖子向院里望去,【怎么了?朱大夫家可是出事儿了?】

    碍于红梅是个新寡,为避嫌,乡亲们站得很远,伸着脖子向院里喊,【出什么事儿了,红梅?】

    朱红梅推开门,鬓发凌乱,脸上粉泪纵横,【二小子想来是染上了疫病,烧起来了,如今昏过去了!】

    乡亲们一听,大惊失色,沿河村位置偏僻,又有蛮兵驻扎,这几日不论村外如何血雨腥风,村子里一直很安全,如今竟连村里都出现了病例——

    人们心里难免发慌,同情归同情,只是不约而同地,都向后撤了一步,生怕感染到自己身上。

    苏南书从腰间扯下一块白布,绑在口鼻之间,拨开众人,进了红梅的院子,【我去看看。】

    红梅见苏南书挺身而出,似是丝毫不将自己先前冒犯她的话放在心上,心里难免有些愧疚,她拉住苏南书,【别去了,小心感染,药汤我已经让他服下了,想来睡一觉就能——】

    【不对!】苏南书眼神落在屋内榻上,她惊呼,【二小子惊厥了!】

    只见床榻上,二小子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脸上两团酡红,手指弯曲成奇异的形状,苏南书刚要撬开他的嘴,他猛地翻了个身,两条腿直直向空中蹬去。

    苏南书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温度极高,甚至于脑门儿上有因高烧而隐隐约约升起的白烟。

    红梅抄起桌上的木勺,撬开二小子的嘴,伸了进去,她端来一盆凉水,浸透了抹布,敷在二小子的额头上降温。

    【药汤不管用了。】苏南书像泄了气的皮球,惶惶然坐在炕边上。

    她虽然迟迟不愿承认,但是眼看着安川的灾病一天强似一天,她不承认也没办法——她熬的汤药,对这场疫病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根治的效力。

    【娘!娘!弟弟吐了!弟弟要死了!】老大猛地高呼出声,苏南书向二小子看去,见他口中咬着勺子,嘴角缓缓流出白沫,眼皮子颤颤巍巍向上翻过去。

    再烧下去,就算救得活,只怕脑子也要烧坏了。

    苏南书没时间再考虑了,拿起桌上红梅做女工的剪刀,狠狠向自己手心划了一刀。

    血流如注,她推开红梅,抽出二小子嘴里的勺子,将手掌放置在他嘴边。

    血顺着二小子干裂发白的嘴唇流进口中,【你这是干什么?】红梅有些慌了,她拿过苏南书的手,翻箱倒柜地找纱布,【这种病,染上了就没得治,二小子——是命不好——我对不住他——】

    红梅包裹着苏南书的手掌,以为苏南书是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听来的人血可入药的土方子,她抹了一把眼泪,【这病,草药都治不好,你此番还能有什么用?】

    苏南书没有回话,她盯着二小子——方才那个惊厥的小人儿此时竟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脸上的潮红一点点褪下去,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呼吸平稳,睡得香甜。

    【不烧了。】苏南书看着他喃喃自语。

    红梅一愣,转过身去摸二小子的额头,她大惊,【真的不烧了!】

    她不相信,又去摸了摸二小子的脉搏,那脉搏跳的平稳有力,甚至于疫病都一块好了起来。

    【这是什么原理——】红梅愣在原地,觉得自己跟着丈夫学到的十几年的药理都受到了质疑。

    苏南书没说什么,她沉默着起身,走出红梅的院子。

    月色下,她下定了决心,抬起右手,看着手掌中的血一点点透过纱布,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红梅花,苏南书一把扯下纱布,将裂着口子的手伸进水缸中。

    冰水浸透伤口,血在手掌周围渐渐扩散开来。

    渐渐地,满满一缸的井水,都被染上了血腥味儿。

    *

    一日一大早,刘宝准时蹲在村口的槐树下,等待着苏南书背着药筐,一同去镇上分药。

    她迟迟没有来。

    刘宝皱起眉头,她以往从来不迟到的,他靠近苏南书居住的药寮,抬手叩门。

    空气中,有一丝异味,刘宝嗅了嗅,有些腥气——

    好像是血?!

    【南书!南书你起了吗?】刘宝顾不上避嫌,抬手去叩苏南书的房门。

    房门打开,苏南书苍白着一整张脸,眼下尽是骇人的青黑,她站在门口,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我没事,劳烦你帮我背上药筐,我昨夜睡得不大好,有些头晕。】

    阳光下,她的皮肤几乎白成了透明色,嘴唇是诡异的惨白。

    【你不是没睡好——】刘宝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苏南书,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苏南书没说话,【你既然知道了,就劳烦你,帮我把药分发出去——总不能,浪费掉。】

    刘宝接过药筐,打开盖在最上面的黑布,一瞬间愣在原地。

    药筐里不再是成包的草药,而是一个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罐,这些罐子,是红梅院子里,用来药丸浆的瓷瓶儿,此刻则一罐一罐,尽是苏南书的血。

    刘宝看向苏南书,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苏南书似是在安慰他,【掺了水的,没有多少。】

    【如果这批药浆能够起效,还要劳烦你,组织些人,将病患与康复的百姓隔绝开来,避免二次传染。】苏南书说,【我这边,去寻求阿妄的帮助,恢复安川的正常生产,对他来说,也有好处。】

    苏南书低着头,一边说着,一边向村口走去,她见刘宝愣在原地,迟迟没有赶上来,便回过头笑着去喊他,【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刘宝在那一刻如同见到了神祗。

    师父曾说,练功夫如同做人,是会在阅历里不断成长的。

    人初始总是将一切想法局限在自身,再后来,世间万物看得多了,就跳脱出来,能够见天地。

    但真正有根骨的人,会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在灰暗的前路,在面临抉择的刹那,得见苍生。

    刘宝见过自己,见过天地,唯独不懂什么是苍生。

    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苏南书的笑里,见到了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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