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剑来 >第两百一十四章 风雨夜行
    陈平安欲言又止。

    哪有你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

    陈平安有些吃不准了,难道自己和这位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座天下,一座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在自己家乡那边,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年轻道士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年轻道士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安慰身边的“陈公子”,“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了,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戏弄世人,亦是。

    山上山外,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道士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小雪钱,而且与那听妖铃铛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座私家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寒碜,既然你陈平安是急需一幅,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张山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

    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遮掩踪迹,然后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枚小雪钱,交给道士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小雪钱,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了,一文钱都卖贵了。其实当初遭遇那位嫁衣女鬼,目盲道人就赠送有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比起张山的这幅白泽图,确实好了不知千百倍,不过陈平安转送给了林守一,而且陈平安一边登山一边翻看白泽图,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有些精怪鬼魅的图像,是那幅《搜山图》未曾记载绘画的,更让陈平安觉得收获颇丰。

    入山一事,道士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

    所以陈平安走得很闲庭信步,桃木剑道士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但也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是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天壤之别,陈平安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陈平安对道士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站在李氏家门口的李希圣。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随着两人一起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很快就过去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年轻道士也愈发关系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道士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目盲道人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张山经常摆出奇怪姿势,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矩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

    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

    都吃得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年轻道士会跟陈平安说俱芦洲剑修的厉害,说那边道士的受人白眼,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小雪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年轻道士,说到这里的时候,才会破天荒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的话,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年轻道士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年轻道士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张山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最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最最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

    可是年轻道人三境修为,在山上剑修、山下剑客多如牛毛的俱芦洲,一路艰辛南下,靠着一次次蹩脚的降妖除魔,降的妖,其实都是顽劣精怪居多,除的魔,更是未开灵智的荒冢鬼物罢了,赚钱赚得殊为不易,有些时候遇上个实力强悍的二境妖魅,年轻道人说不定还要倒贴一些家底进去,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水陆道场和红白喜事,尤其是一些个需要大量道士充数的醮会,来钱最快最容易,只可惜这类好事,可遇不可求。

    于是张山听闻宝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不比俱芦洲这么瞧不起道人,便想着跨洲南下,来这边看看能否有些机缘,结果登船没多久,就差点饿死,这让年轻道人对此次宝瓶洲之行,心头充满了阴霾。

    古榆国疆域不大,两人很快过了边境线,来到彩衣国境内,夜间赶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两人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后,走了十几里山路,四周都没有一处适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树,也多枯死,一些难得带有绿意的树木,也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所以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连绵不绝,能够砸得让人脑袋发闷,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内,武夫三境锤炼得堪称变态,当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道士张山跻身三境没多久,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纯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年轻道人脸色惨白,嘴唇铁青,陈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张山就算撑过今晚雨夜,明天恐怕就会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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