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东城到北城虽然不远,但京城阔大,歪哥害怕父亲抱他累了,权仲白没走几步,他就要下地来自己走。——打从北城出来以后,他活泼了许多,绕着权仲白的膝盖,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又不时走远几步,指着街边的店铺,同权仲白议论里头的景象,只是他现在兴趣已经发生偏移,对里头的货物看得少了,问得更多的,还是里头人的生活。“爹,掌柜的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呀?”

    “嗯……那伙计呢?那,学徒呢?”

    权仲白便一一地说给他听,“掌柜的一个月能拿回家的钱可不一定,生意好的大掌柜,一个月也能拿回家十两银子,那样的小掌柜,一个月一、二两银子吧。”

    歪哥又妙想天开,“那养娘呢?”

    “你养娘月钱三两,”权仲白笑道,“不多不少,不过,逢年过节,你娘时常给他们家送东西,还有赏首饰、赏钱……她拿的好处都在这上头,那点月钱,你养娘不在乎的。你身边的姐姐们,一个月都拿一两月钱,一年得的赏赐,说不定都有三五十两。”

    歪哥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又道,“那我一个月花多少呀?三十两?”

    “这可就没数了,你养娘算你十天吃十五两,那是虚指,你吃的那些东西,有时候有钱都买不到,可关系到了,又不用钱。”权仲白随口道,“还有你穿的戴的、用的玩的,要是匀下来,一年花多少,爹也不知道。”

    歪哥便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低声道,“到云南做官奴,做什么事,都拿不到钱吧?爹你说得对,北城那户人家,过得日子其实也还行了。有的人,连做官奴都不成呢。”

    便把自己看见牛家女眷的事,告诉父亲,又道,“娘说,要想不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尽量地学本事,只能永远都不要输……”

    权仲白一时也有些感触,他点了点头,“你娘说得没错,唉,要是咱们家败了,以你的身份,只怕连做官奴都不成。”

    歪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做不成官奴,那会怎么样——会——会——”

    “死没什么可怕的。”权仲白道,“你也不要怕这个字,这世上每天都有好多人死,也有好多人生。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你瞧着阁老府的那些人,够威风的了是吗?像是一辈子都能顺顺遂遂的,一帆风顺?其实就是阁老,又怎么样,单单是这十年间,两个阁老都是猝死,一个是吃得太好,胆里有石,发作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痛死的。还有一个,拉肚子拉死的,多大的年纪了还得痢疾,拉了半年肚子,怎么吃药就是不见效,也没当大事,便不在意,到后来一天晚上,拉了一桶血,就那样去了。”

    歪哥也算胆大,平时听人说鬼故事,都不当回事,可权仲白这样平平淡淡地说起这样的话,他却怕得脸色煞白,半天都说不上话。权仲白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你要晓得,世上有些事,怎么发生并不要紧,要紧是怎么去面对。怕是怕不完的,也怕不来,懂吗?”

    歪哥不大明白,眨巴着眼并不说话,权仲白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道,“你瞧,死,总是要死的,怎么死,何时死,不是你来决定,对吗?那你怕什么?怕也没有用,只能不去怕。”

    这句话,歪哥倒是懂了,他点头道,“那、那我不怕了……”

    “不怕死,那你还怕什么呢?你怕不怕咱们家的钱势没了,你也落到牛家人那样的下场,死就不说了,那怕不得,我看你也许还不怕死,你更怕是落到牛家女眷那样的地步吧。”权仲白说,“什么都没了,连亲人、娘家都没了,余下的只有孤孤单单凄凄苦苦的下半辈子,一睁眼就是受罪,也不知道这样的苦尽头在哪里……”

    歪哥不禁揪紧了权仲白的衣袖,他面上掠过一丝恐惧、一丝倔强,咬着唇并不说话。权仲白道,“你娘教你要学好本事,避免这一天的来临,这想法也不能说错,但对你的压力就大了点,你难免会想,你自己有这本事吗,你能办得到吗?这世上不可预测的事多了,就算你已经够好了,若时运不济,是不是有一天也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今天爹告诉你,你在去争胜的同时,也要做好失意的准备。钱财、权势,甚至是亲人、肢体,可能都会离你而去,但是这些东西,让我们歪哥变成歪哥吗?不是,让你成为你的地方,是这里。”

    他摸了摸歪哥的胸膛,笑道,“就是没了钱,没了势,甚至没了爹娘,没了手没了脚,只要你的心还在,你就还是你。爹娘爱你是因为这些吗?不是的,就因为歪哥是歪哥。这些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了也不至于就活不下去了,你在保护这些东西的时候,也要看淡这些东西……”

    歪哥已经听住了,他寻思了半晌,都没有说话,权仲白也看不出他懂还是不懂,便不再往下说,而是笑道,“你瞧,咱们已经到东城了,这一带靠城门,本来也没有多少大户人家,原来也是脏乱差,可你看现在如何呢?”

    歪哥定睛一瞧,见此地多数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很少看到窝棚、大杂院,路面整洁不说,来往路人穿着也比较鲜亮一些,面上常带了笑容。他不禁便道,“很好哇,他们不是挺开心的吗?——您说娘的产业,是在哪儿呢?”

    权仲白抱着歪哥走了几步,抓起儿子的手画了一个圈,笑道,“你瞧见这条街?除了卖吃的以外,全都是你娘的产业。”

    “啊?”歪哥大吃了一惊,不禁怔怔道,“这、这么不起眼的门脸……”

    他自然也是去过蕙娘名下产业的,从宜春票号到那些胭脂水粉行,哪个不是气派典雅,这些铺子,门脸低矮黯淡,里头乱糟糟地堆着些凳子、篮子,看着便不觉赚钱,和他母亲的风格半点不搭。歪哥会吃惊,也是自然的事。

    “嗯,你娘开办这间店时,才只十一岁,”权仲白看了儿子一眼——歪哥自己,已低下头去:再过五年,他也就十一岁了,到时能否开店做生意,实在难说。“总是当时东城这一带,不但脏,而且很乱,这附近的居住的颇多人家,都有失窃的。连顺天府知府都头疼……可也就是半年多的时间,这里就眼见着好起来了,非但坑蒙拐骗的事少了不少,而且居民也是眼见着殷实了起来。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颇为好奇,便着人打听,这才知道,是有人在这里连开了十多间铺子。”

    歪哥不觉已听得入了神,他道,“哦?是什么铺子呀?这地方乱,还有谁敢来光顾呢?”

    “就是这一排喽。”权仲白努了努嘴,“做竹器的、编藤席的,还有拾掇净鸡各处发卖的,卖针头线脑的……都是穷人间的生意。她一开就是几间,在当地招工、买竹器,这里住户穷,便由铺子出面放债,出九归十,收一分的利息。一间铺子,卖竹条收竹器,欠的钱直接从竹器钱里扣。编藤席的也差不多,还有拾掇净鸡的,城里各处酒楼生意都好,这里有净鸡卖,价格也不贵,算来比自己雇工还省,夏天垛在冰里送去,又干净又省事……这都是需要大量人工,但对手艺要求不高,只要细心谨慎就能成的活计。还用很低廉的价钱往外贩鸡毛,因量大,又要人运到十里八乡去叫卖,还是和竹器一样,借本钱给他们做,收一点利钱而已。不一年,这四五条胡同,都有人在店内做活,多了这些钱,乱象自解,顺天府又杀了几个人,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便存身不住,渐渐地都搬到了外城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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