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地煞七十二变 >第二十九章 夜雨
    天光将尽,暮色昏暝。

    “嘎吱。”

    房门缓缓打开,声音回荡在死寂而黑暗的房中,显得尤外刺耳。

    薄子瑜深吸了一口气。

    艳红的薄光自他身后涌入房中,将影子拉扯出一个怪异的长度,向着黑暗深处延伸,再延伸,直至触及一面瘦骨嶙峋的脊背。

    “周全?”

    这是周淮父亲的名字。

    脊背的主人没有回应,他只是一丝不挂地蜷缩在房间最角落,后脑轻轻晃动,露出颈部指甲大小的鳞片。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咀嚼着含混的话语。

    薄子瑜听不清,他握紧了刀,跨入房中。

    才发现,脚下的质感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和谐)软而粘稠的淤泥。

    在这时。

    最后的残阳全然沉入西山。

    夕日余光便从房中、从薄子瑜的身边迅速抽离而去。

    天地骤然昏暗。

    房内竟也在一瞬之间变得伸手难见五指。

    年轻捕快吃了一惊,慌忙取出火折子。

    须臾。

    柔和的光蔓延开来。

    薄子瑜却提紧了心肝。

    只因在光照的边沿,隐隐有个枯瘦的轮廓在微微晃动。

    俄尔。

    那轮廓慢慢靠近,终于,于昏暗中浮出一张怪异的面孔。

    氵显漉而稀疏的长发,浑圆的眼眶浑圆的眸子,以及像鱼类一样凸出的薄唇不住开合着。

    薄子瑜这次终于听清了。

    它说。

    “饿。”

    薄子瑜汗毛倒竖。

    毫不犹豫,拔刀就砍!

    然而,刀锋只递出去一半,地上却突而窜起条泥泞构成的触手,柔(和谐)软而又坚韧,将刀锋死死裹住,不得寸进。

    也在同时间。

    薄子瑜牙关一咬,一直默诵的法咒自齿缝迸出。

    “急急如律令!”

    伴着话声,贴在刀脊上的黄符立时燃起。

    那些泥泞便在刀锋下,寸寸崩解,甚至于刀尖点点递进,刺入了妖怪干瘦的胸膛,猩红的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

    但也到此为止。

    符火亮起之时,便有剧烈的“嗾嗾”声响仿佛让满屋的黑暗都沸腾起来,更多的“触手”自泥泞中窜起,将刀锋层层裹挟,须臾,就化作个不断蠕(和谐)动的泥茧,并朝着薄子瑜持刀的手包裹而去。

    薄子瑜当机立断,急急抽身而退。

    口中爆喝。

    “还不动手!”

    回应他的一声巨响。

    房梁轰然洞开,木橼碎瓦纷纷而坠,就如同几章前,虞眉夜袭大牢时一般,李长安手持利剑拍梁而下。

    俎鬼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本来追向薄子瑜的“触手”匆匆收回,于头顶构成一道泥幕。

    虽只是稀薄一层,可却在翻涌之间,隐隐透出些冷硬的质感。

    可是。

    “斩妖”之下,一应邪术妖法皆是虚妄。

    道士只将青芒一挥,俎鬼构建的泥幕顿时划开一道巨口,李长安已然乘机突入,踩在措手不及的俎鬼肩上。

    而后,一把揪住它氵显滑的头发,将那张半人半鱼的面孔掰扯过来。

    于它眼中,李长安只看到混乱和狂怒;于它身上,只闻到血腥和妖臭。

    于是剑锋扬起。

    “安息。”

    旋即。

    长剑至其口中直贯而入。

    血泉涌出,泥幕坠落。

    俎鬼已然斩于剑下!

    薄子瑜见状,一直紧绷的身心终于松弛下来,更是一个踉跄不稳,跌坐进了泥泞。

    李长安抽剑,振去污血,还剑归鞘,冲薄子瑜竖了个大拇指。

    “干得好。”

    薄子瑜虽不晓得这手势是何意,但还是咧着嘴点了点头。

    极度的紧张后就是极度的疲惫,他实在也没什么力气多话了。

    道士由得他歇息,径直推开门。

    小巷外头,一帮衙役们正在探头探脑,道士忽而起了玩心。

    “捕快,洗地啦!”

    …………

    房间不大。

    捕快们一拥而入,很快就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找到了周淮口中的收粪人,或者说收粪人的遗骸。

    这个可怜人已被啃食一空,连头发都被俎鬼咽进了肚子,除却几根骨头,就只有一个陶罐里存放着的一副心肝脾肺。

    新任捕头姓齐,至于名字……反正是龙套,都不重要。

    总而言之,齐捕头把那陶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

    “嘿,怪了。”

    “哪里奇怪?”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他转过身来就要破口大骂,可谁想居然是李长安,赶紧把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

    “胡言乱语而已,道长不必介意。”

    “不。”李长安却仍旧追问,“捕头请直言。”

    齐捕头瞅了道士一眼,瞧着神色确实别无他意,便坦然道。

    “鄙人早年间不吃这口皇粮之时,在山林里捕猎为生,时常见得被猛兽所杀的尸体,无论人畜,被首先啃食的通常都是内脏。可这妖怪偏偏吃光了血肉,特意把内脏留下……”

    他呵呵笑起来。

    “不过妖怪又不是野兽,怎可用野兽的道理来揣测?”

    齐捕头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长安心里却萦绕不去。

    妖怪不是野兽?

    的确。

    可方才这俎鬼狂乱混沌的眸子仍历历在目,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根据俎鬼的天性,吃掉尚未腐烂的尸体,想必是饿到了极致,可即便如此,它仍旧把内脏留下并好生放进陶罐。

    这是要留给谁?或说,供奉给谁呢?

    李长安心中微动,望向门外云翳浓重的夜空。

    今夜。

    格外昏沉。

    …………

    昼夜更替。

    天地间的光突兀晦暗下来,好似直接由白天转为黑夜,全然抽离了中间的暧(和谐)昧黄昏。

    这倒也不是错觉。

    是恰巧聚来一片雨云,笼罩了潇水城,隔绝了西天的残光罢了。

    所以,入夜不久。

    一场冷雨如期而至。

    周氏宅邸。

    尸体早已清走,留得满院子黄土块被雨水渐渐浇成稀泥,以及一队在廊道上喧哗作乐的衙役,清理完现场后,他们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保护或说监视周家唯一的幸存者周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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