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chinay徐梦圆

    天色初红,太阳还猫在层云里,柔光将深灰色屋瓦和院前狭长胡同一并笼起,鸽子从垂花门顶扑棱棱盘旋而过,声声叫卖从巷弄深处唤醒老城,零星一两家商铺拉起卷帘,老人提着个鸟笼,揉着俩核桃,遛着墙根儿,不紧不慢地走近了。

    “这位是冯抱朴冯老,国家级的景泰蓝工艺美术大师,今儿咱就一块儿来观摩一下景泰蓝的制作,感受一下这传统手工艺之美。冯老,您了局气,可别嫌姆们怯勺儿啊。”启月给众人做着介绍,态度十分恭敬。

    “嗨,我就一老家雀儿,跟月丫头你能摆内谱儿吗,咱甭在这儿磨叽了,上屋去。”

    冯抱朴约七十岁,精神矍铄,开口说话像浸足了酒的醉枣儿,绵韧清冽,眼神扫了一圈儿,把一行人全看进了眼里。

    “哪儿来这么些果儿啊,俊是俊,就是一个个儿瘦的跟人灯似的,嗬,这还有个二刈子”冯老一眼看到李药师亮晶晶的耳钉,鄙夷地连讽带刺。

    李药师突然被cue到,一脸懵逼,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听着也不像什么好词儿,经摄制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提示,二刈子是不男不女的意思,他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说。“封建”

    冯老径直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声音朗朗传来。“捡金子捡银子没听过捡骂的,我这嘴上把不住边儿,您多担待。”

    可给李药师气得够呛,一屁股坐门墩儿上。“我招人嫌弃,不进去了,你们录吧。”

    这老爷子横起来谁也没辙儿,启月只好赶紧把李药师拽起来劝了几句,李药师一甩手进了界壁儿的饭馆,启月耸耸肩,转身回了四合院里。

    院子不大,四间房一围,一间正房居住,一间用作仓库存了上百件铜胎,一间是工作间,一间是两位学徒的住处。

    听冯老说原本院子里有个火炉,后来城建局说老城区风险太大给撤了,每天冯老都要带着学徒跑一回城郊。

    “不服老不行啊,不知道还能跑几趟喽。”他捶捶腰,爽朗地笑了笑,领着一行人进了工作间。

    冯老戴上眼镜,选了只盘,先在铜胎上打下墨线,找出一张大小合适的牡丹图纸,按照纹饰所需用的规格,用镊子将铜丝掰成细条,心手配合,指尖灵巧运转,将铜丝粘结在胎体之上,很快便用铜丝在盘心拼合成了一枝勾画流畅的立体牡丹,又在内外壁上粘出祥云、卷草纹样,使得图案一下子丰富起来。

    “这是掐丝,也就是骨架,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上肉点蓝。用学画的话来说,刚刚那是线描,这相当于水彩。”

    说话的间隙,他手也没闲着,将铜丝焊好,又从镪水里过了几遍,学徒调好了色料流水般端了上来,几十个小碟子有序地叠成几摞,层次有序,色彩分明,直把人看呆了。

    林鹤望瞧了瞧,有几个颜色几乎分辨不出色差来,她好奇地询问。“冯老,不就是个小盘吗,用得着这么多颜色吗”

    “深浅也得有层次啊,不能上色死板板的,过渡得晕染出来,不然这牡丹不就成了死花儿了”

    冯老用蓝枪将釉色仔仔细细注入铜丝之间,没有色谱,全凭匠心规划设计,釉料规整精细地铺满一个个丝格,他示范之后,便把工作台让出来。

    “来,挨个儿试试,谁学不会可得留下来当小工啦。”

    选手哄的一下都笑了,林鹤望手执蓝枪,小心翼翼地填着,小鸡啄米似的,看不出有没有进展来,老爷子挥挥手。

    “看着怪机灵的,怎么一上手这么迟登行啦,真够难为你的。”

    林鹤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缩着脖子躲到一边儿去。

    看着轻巧,实际上手才知道是个技术活儿,颜色变化全仗着工匠审美,眼神要准,下手要稳,选手们试了个遍,终于理解了手工艺这行当有多不容易。

    云华看见冯老摘下眼镜拿手背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睛,她不由得好奇。“冯老,您入行多久了”

    老爷子被勾起了无限怅惘,陷入回忆之中。

    “我是42年生人,1959年,我就进了珐琅厂学掐丝,从一个普通工人一直做到今天”

    他忽然湿润了眼眶,话语中蕴藉着沧桑。“这一眨眼,就是半个多世纪啊。”

    选手们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半个世纪对于她们来说太过久远,已经超越了理解的范畴。一生只做一件事,做传统工艺的守望者,眼前这位老人,该有多么坚忍而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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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的一颗心

    云华还在发烧,不仅听力残缺,鼻塞和头晕也接踵而至。她费劲儿地听着,像从水里捞出对方的话来,云华平复一下情绪,郑重地发问。“我能再问问您,景泰蓝这一行目前的状况吗”

    冯抱朴摇摇头,语气十分沉郁。

    “很不好。费工费力,收入又一般,以前旧社会学徒都是要交钱的,世道变了,白教都没人学,现在的孩子哪有放着赚钱的工作不做来学这个的,好在我收的两个学徒很努力,也很聪明,很难得才女林徽因你们都听过吧她临终前就有个嘱咐,说国宝景泰蓝,不要失传。”

    他重重叹了口气。

    “本来国家级景泰蓝大师一共四位,大前年走了一位,现在只有三位了唉大师不大师的,就是个虚衔儿,忙碌了大半辈子,我当然希望景泰蓝能永不失传,可是现在看来啊竟然是要辜负嘱托喽。”

    这个话题委实太过沉重,所有选手一下子缄默了,她们真心实意地感到痛心,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

    或许这就是工业化必然的趋势,孤寂难耐,初心难守,情怀在权衡之间被抛弃,成了无用的东西。

    追求物质生活并没有错,只是,也总要有人耐着孤寂、守着初心、重拾那珍贵而无用的情怀,让人类在躁动忙碌之余,能有梦可做,填一填精神的饥荒啊。

    “前阵子月丫头来跟我商议,要把这烧蓝用在服装设计上,咱老祖宗传下来的这都是瑰宝啊,拿出去亮亮可不跌份儿。”

    冯抱朴拿手背擦了擦眼,他豁达地一笑,反而主动开解着这些年轻人。

    “创新,好啊,我是老顽固了,跟不上你们小家雀儿的那叫什么,潮流,时尚,以后啊,说不准咱这国宝景泰蓝也能成个时尚,年轻人都来学,还愁没人传承吗”

    云华听得心里酸酸的,像有只手在攥着她的心脉,一抽一抽地疼。

    她意识到,冯老阅历深眼光毒,传统文化已经开始得到大众重视,而且将来必定会成为趋势,有没有可能通过运作,提前赶上这股趋势呢云华默默将这方面的构思纳入版图,留待羽翼丰满之时,再做筹划。

    李药师忽然笑眯眯地探进头来,也不知道他在门外听了多久。“饭点儿啦,别聊啦,冷盘已经上好啦,老爷子,您请”

    冯抱朴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意外迎上一张笑得真诚的脸,没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愤懑的情绪,老爷子一抬眉,没做声,走进了饭店。

    “这是什么”桌子上放了什锦小碟儿,每个座位前都摆了一碗深绿色不明液体,辛迎凑上去闻了闻,苦着脸嫌弃地说。“一股馊味儿,这能喝吗”

    “这就是老北京大名鼎鼎的豆汁儿,好东西,提神除油,美容养颜,我刚喝过。”李药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辛迎半信半疑地端起来喝了一口,酸腐味一下子翻腾,她差点儿呕出来,赶紧喝了口白水涮涮口。

    “这是泔水你行啊你骗我们喝这个,你可真够损的。”

    “我刚刚喝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反应,不过药不死人的,真是好东西。”李药师笑得眼都眯起来了,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架势。“不信,你问问冯老,这豆汁儿可有讲究了。”

    冯抱朴点点头。“小子这话说的倒不错,以前唱戏的角儿都指着豆汁儿养嗓子呢,想当年梅兰芳梅老板在上海的时候,徒弟从北京给他空运豆汁儿”

    菜上齐了,冯抱朴滔滔不绝地讲着,一时吸引了所有选手的注意,启月抽空压低了声音跟李药师谈话,也没刻意避着云华,她离得近,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气了老人家就这样,有点儿轴,你跟他解释也解释不通,打马虎眼儿也就过去了。”

    李药师有些颓唐地一靠椅背,失落地说。“能气个什么劲儿呢,别说是冯老了,就是我妈也不接受,上了年纪的老人看我那眼神儿都跟看怪物似的,老爷子这话还算留面子,更难听的,也不是没听过。”

    他稍稍仰头,试图把脆弱的眼泪闷回去,但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哽咽还是出卖了情绪。

    “我没偷没抢,也不危害社会治安,我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没什么想法,也不强求别人一定要接受,就是希望能把我当个普通人看待。”

    李药师声音渐渐小了,笃定,却又不确定,像被透明罩给拢住,泡沫碎在空气中。

    “我觉得我很正常。我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有权利说我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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