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荇卷起墨池荷花的帘子,目光落在窗边的小榻上,姑娘平常就喜欢坐在那里,现在,小榻上无人。水荇看了一眼榻侧满满的书柜。叹了一声退出去。

    晨风微凉,莲池上莲叶已铺开,连连田田。薛沚颜咳了一声,肩上一动,已披上了一件衣裳。

    水荇道:“就知道姑娘在这里,晨间风凉,采芸也不劝一劝。”

    薛沚颜道:“采芸去领月例了。”

    “怪不得,”水荇嘟囔了一声,道:“姑娘,柳姨娘派弄笙过来说,今天老爷去她那里用膳,叫姑娘也过去。”

    薛沚颜手上的书翻过一页:“说我身体不适,今儿就不过去了。”

    姑娘和柳姨娘这几日在闹别扭,水荇天天在姑娘跟前伺候,却没看出来柳姨娘做了什么惹姑娘不快的事情。私底下问采芸,采芸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二姑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对柳姨娘冷淡了。

    “奴婢这就让采苹去回了柳姨娘。”水荇道。

    “算了,”薛沚颜微微抬首,圆圆莲叶之上,晶莹露珠微微颤抖:“我还是过去罢。”

    水荇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什么片刻之间姑娘又改主意了。她没问,因为二姑娘的性子大伙儿都知道,她不愿意说的话,谁问都没有用。

    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去,柳姨娘就倚在门边翘首企盼,吹笛和乳母张氏陪着赋哥儿玩鲁班锁。老爷入宫几日不曾回来,一回来就点了柳姨娘伺候,怎么不令她喜上眉梢。柳姨娘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到屋里对着缠花梳妆镜细细看,镜中之人肤色白润,双眸含水。口脂似乎淡了些,她打开刻着玫瑰花的胭脂盒,补了一层。

    弄笙进来道:“姨娘,老爷,二姑娘来了。”

    镜中的人眉梢飞扬,已是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她今天穿了彤色白斓边的褙子,同色马面裙,本就保养得宜,这下更衬得娇艳几分。老爷看见她迎出来,目光果然亮了一下。

    “老爷,姑娘。难得见你们一同过来,妾身心里高兴。”

    薛颂道:“恰巧在路上碰到了,几日不见,妩儿的学问又进益了。”

    柳姨娘笑道:“二姑娘从小就聪敏,书读得极好。”

    赋哥儿见父亲和姐姐来了,丢了鲁班锁,跑过来脆脆地叫道:“爹爹,姐姐。”

    薛颂笑着摸了摸小儿子的头。

    “爹爹怎么才来,赋哥儿都饿了。”

    薛沚颜咳了咳。

    柳姨娘忙侧身让道:“瞧我,怎么让老爷和姑娘站在风口里,咱们先用膳罢。”

    薛颂牵着赋哥儿撩袍入内,柳姨娘在后面道:“姑娘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药,我看你比几天前脸色差了一些。”

    薛沚颜淡淡道:“我很好,多谢姨娘关心。”

    柳姨娘嘴唇动了动,薛沚颜已经越过她走了进去。

    膳食流水般地送上来,皆是薛颂和薛沚颜、赋哥儿平日爱吃的。赋哥儿童声清脆,欢声笑语,柳姨娘笑意盈盈,温柔可人。美妾幼子在侧,薛颂心中惬意,吃了满满三碗饭。薛沚颜身子底不好,平日里少食多餐,喝了一碗老鸭虫草汤,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

    柳姨娘道:“二姑娘也吃得太少了,再用一碗汤罢。”

    薛沚颜道:“我吃好了。”

    薛颂道:“听风蕙说,你柜子上的书多得装不下了,明儿给你换一个大的。还有,阮籍的咏怀孤本找到了,一会儿你叫丫头去我书房拿。”

    薛沚颜笑容晕开:“多谢爹爹。”

    众多孩子中,薛颂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读书的天分最高,几乎一点就会,这方面连薛辞也不如她。只可惜,没有生为男儿身。

    “爹爹,你好久没有教赋哥儿写大字了。”

    “爹爹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明日教赋哥儿。”他转头对柳姨娘道:“你要是乏了,就先睡。”

    柳姨娘道:“老爷这说的什么话,妾身总会等着老爷的。”

    薛颂笑了笑,薛沚颜听了,跟着起身道:“妩儿也回去了。”

    薛颂道:“天色还早,你陪风蕙说一会儿话再走。”

    薛沚颜只好又坐下。

    残羹冷炙撤了下去。薛颂走后,母女两个竟一时无话,默默地坐着。赋哥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吹笛见状,上完了茶,便让乳母抱走了赋哥儿,和弄笙远远地在廊下站着。

    柳姨娘忍了又忍,终于说道:“姑娘直说罢。”

    薛沚颜抬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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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妾身哪里惹恼了姑娘,姑娘直说罢。省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吃不香睡不稳,还不如摊开来说个明白。”

    薛沚颜道:“姨娘自己心里清楚。”

    柳姨娘站起来道:“我当然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赋哥儿。”

    “所以,你就去算计大姐姐,好为我铺路”薛沚颜冷冷地看着她。

    柳姨娘怔住了,半晌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大姑娘是正房嫡长女,老夫人夫人的掌上明珠。我哪里敢算计什么。”

    薛沚颜站起来道:“那么,我问你,温香是怎么回事。”

    “温香得了急病,治不好就送出府去了,府里的人都知道。”

    薛沚颜冷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却记得很清楚。五年前温香的娘病得快死了,是姨娘偷偷给了她银子去请大夫,后来她娘病好了,她说,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报答姨娘。”

    柳姨娘心下一惊,那时候二姑娘才九岁,九岁的孩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姨娘不用这么看我,我那时候躲在夹竹桃下看书,无意中听到的。”

    柳姨娘微喘一口气,道:“温香是个命苦的,我帮她一把也错了就算温香做了什么,那也是二房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薛沚颜冷笑道:“姨娘自觉手段高明么老夫人掌家二十余年,什么手段没见过,母亲也不是吃素的。姨娘要真是为了我和赋哥儿,就好好想想罢。”

    说罢,像是一刻也忍受不住似的,急匆匆走了。柳姨娘怔了一会儿,方才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股寒意从她心底里冒出来,止都止不住。

    “姐姐不用难过,二姑娘以后会明白你的苦心。”

    柳姨娘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差点跳起来,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花姨娘一身月白衣裙,没骨头似的倚在门边,本是素净的颜色,偏偏叫她穿出媚色来。她把玩着尖如笋的指甲,懒洋洋道:“我已经放重了脚步,可是姐姐想着心事,没有注意。”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姐姐”

    柳姨娘道:“我今儿头疼,没功夫和你说笑。”

    花姨娘一阵娇笑,这笑声,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她走到柳姨娘身旁坐下,低声道:“妹妹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我听说,夫人在给三姑娘找陶埙师傅”

    柳姨娘目光一闪,道:“会陶埙之人本就稀少,不懂行的人根本找不到。我家里倒是认识一两个,只不过夫人不会用。咏雪书院倒是有一位女先生的表妹会些皮毛。”

    花姨娘道:“我早年在百花坊的时候,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吹陶埙是极好的。”

    柳姨娘问道:“谁”

    “闲桥君莫忧。”

    柳姨娘点头道:“此人我也听说过,算得上是当今音律第一人了。面具覆面,居无定所,如闲云野鹤一般。就算他随手折下一片柳叶吹出乐曲,都能让鸟儿停驻,流连不去。”

    “不仅如此,有人无意中看见过他的半边容貌,惊为天人。近日,他到京城了。”

    柳姨娘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道:“不成,不成,虽然闲桥君名声在外,夫人也不会让外来人入府授课。再说,闲桥君凭什么听我们的呢。”

    花姨娘翘起一只脚,露出小巧玲珑的月白绣鞋:“为什么一定要入府呢,在府外相遇不是更好,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柳姨娘道:“三姑娘有些呆性,高平公主的儿子也算长相出众,愣是没有对上眼。”

    花姨娘笑道:“比起闲桥君,他只是绣花枕头。十日之后,闲桥君会在广文楼以琴会友。消息等几日才会放出来,到时候喜爱音律之人都会去瞧热闹,世家小姐们也不例外。”

    柳姨娘犹豫道:“她们三姐妹这段时间相处融洽,一向同行。妩儿也是喜爱音律之人。到时候三姑娘没事,倒把妩儿赔上,那可怎么办。”

    “二姑娘身子底不好,那天卧床不起也是有的。”

    柳姨娘握紧了拳。

    “见了第一次以后,难免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姑娘们出门的机会总是有的,姐姐看着办罢。”花姨娘抚了抚裙上的银丝绣纹,站起来。

    “等等,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帮我。”

    花姨娘回眸一笑,百媚丛生:“我自然是为着我自己,不过我所求的不是大房正室的位置,与姐姐并不冲突。若是姐姐得偿所愿,反而与我有所助益。咱们相互帮助,各取所需。我言尽于此,姐姐爱信不信罢。”

    说罢一阵香风似的飘出了浸柔轩,徒留柳姨娘对着满园的月色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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