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竟是个大晴天,将寒冻几日的整座城都照了个通透。

    午后的冬日暖阳自上而下,将略显简素的昭王府裹了一层淡金光晕,连庭中几盆不太起眼的紫背葵都被照耀出生机勃勃的暖色。

    罗翠微独自坐在昭王府正殿的厅中等候,顺手端起侍者方才送上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

    若只看厅中那些陈设摆件,昭王府似乎并不如她预想中那般清贫如洗,可当她端起茶盏的瞬间,略显粗糙的茶香却又佐证了她之前的推测。

    是顶便宜的秋茶。

    堂堂一个王府,给客人的茶竟是秋茶,若不是真的缺钱,当真说不通。

    她将茶盏放回去,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织金锦暗纹香囊打开,拈了一片南天竺叶放进口中含着。

    因她尚还有些轻微咳嗽,出门时便特地将这药叶随身带着。

    她轻轻咀嚼着药叶,随手拿起身侧茶几上的小花瓶瞧了瞧,瓶底那个“少府匠作”的印记让她的唇角无声扬起。

    但凡御赐之物,大都是有价无市的玩意儿。就算昭王缺钱缺疯了,敢冒着大不韪的风险将这些东西拿出去卖,轻易也找不到有胆子接手的人。

    这光景,只怕是能卖能当的东西全出手了吧

    罗翠微正暗自唏嘘着,抬眼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光而来。

    也不知为何,很少怯场的她竟没来由地怂了怂。

    就这片刻的慌张闪神,原本要放回去的那个花瓶骤然自她手上滑脱,径直往地下跌去。

    她浑身霎时发僵,周身里的血都似乎凝住不动了。

    完了,这祸可闯大发了。

    就在这叫人绝望的瞬间,她眼前微暗,那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已迅疾如闪电一般掠至面前。

    片刻后,确认没有听到瓷瓶迸裂的声响,劫后余生的罗翠微这才无声将嘴里的半片药叶使劲咽了下去,胸腔里那颗小心脏后知后觉地砰砰乱跳一通。

    她定了定心神,有些僵硬地站起来,轻声诚挚:“多谢。”

    那人淡淡点了头,随手将那花瓶放回原处,迈开步子走到主座掀袍坐下,身姿挺拔如白杨参天。

    他的衣饰并不华丽繁复,可一举一动所透出的骨子里那份豪迈疏阔之气象,已足使他无需借助衣着矫饰来宣告身份了。

    澄明日光下,男子的浓眉星眸熠熠生辉,浅铜肤色的面庞显出刚毅持重的凛冽威势。

    这种长相、气质,与常居京中的宗室贵胄那种矜贵俊秀截然不同。

    那是边关烽火淬炼出的英朗肆意。

    罗翠微敛下轻颤的长睫,眼眸一弯,盈盈执礼。

    “昭王殿下安好。”

    其实女官女将在大缙并不鲜见,可临川军似乎在某些事上风水不大对,从来都是举国有名的“和尚庙”。

    虽说云烈是个皇子,可他从戎十年来甚少回京,多数时候都在临川的营中,平日里有交道的大多是麾下那班粗糙汉子。

    此时乍然面对个看着就觉娇辣辣的陌生姑娘,他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应对,只好沉默地抿了薄唇,绷着脸颔首致意。

    好在罗翠微已缓过了被他周身气势所震慑出的怂意,微仰笑脸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登门请见实在唐突,多谢殿下拨冗接见。”

    其实她原以为要吃上几回闭门羹,今日登门不过是为了展示诚意,没想到云烈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见她,这反倒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两个之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初次见面,当然不能张口就谈那“狼狈为奸”的勾当,尴尬而不失客套的寒暄大概才是最恰当的。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借道临川对罗家来说虽是迫在眉睫,可这点耐性罗翠微还是有的。

    云烈望着她,喉头滚了滚,片刻后才沉声道:“前些日子琐事缠身不得空,久等了。”

    罗翠微言笑熟稔,“殿下难得回京,又赶上年节将近,自有许多事要忙,等等也是应该的。”

    她这种“逢人自带三分熟”的笑模样,对云烈来说很是陌生。他暗暗揣度着对方的来意,口中平淡地“嗯”了一声。

    面对他的冷淡,罗翠微面上笑意不改,接口又道:“三番五次请见殿下,主要是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云烈的眸心湛了湛,淡淡挑眉:“说来听听。”

    “家父前几年在海上出了点事,伤及肺腑,一直在家中安养着,”罗翠微娓娓道,“近来有大夫说,若每日有几片新鲜的紫背葵叶子入药,对化解肺腑上的淤血损伤大有助益。可这紫背葵在京中本就稀罕,各家医馆便是有少少存货,也并非鲜叶。这紫背葵多见于临川,或许殿下府中”

    她实在很佩服自己的机智,这话越说越真,真得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罗淮需用紫背葵叶子入药这事不假,但以罗家的财力,这紫背葵再稀罕,哪有拖了几年都寻不来的道理

    不

    过是她方才瞧见了昭王府庭中正好有那么几盆,灵光一闪便得出了这法子。

    “有的,”云烈一听只是这样的小事,应得十分痛快,“你可以”

    罗翠微眼中适时闪出欣喜的光芒,笑容里掺了一丝丝羞赧与感激,“紫背葵在京中毕竟金贵,我也没脸妄求殿下割爱,只需每日过府来讨几片就行。好吗”

    开什么玩笑,若云烈大手一挥让她整盆搬走,她又上哪里去再找借口每日登门混脸熟

    这“狼狈为奸”之事,若没有一定程度的熟稔打底,是没法贸贸然说出口的。

    见云烈眉心微蹙,她忙又怯怯补上一句:“我会付钱的,便是殿下不稀罕,我也是要付钱的。”

    原本娇辣辣、脆脆甜的嗓音忽然变成怯软喃喃,恰到好处地透出一点小小倔强与傲气,仿佛对方若坚持白送她,就会伤透她的自尊颜面。

    “随你吧。”云烈哽了好一会儿,略显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两人达成共识后,罗翠微并未多做逗留,欢欣雀跃地摘了几片紫背葵叶子就道谢辞行了。

    云烈神色凝重地在主座上坐了好一会儿,举步走到罗翠微先前落座之处,俯身捡起她遗落在座下的那个织金锦暗纹香囊。

    他将那香囊轻轻拨开,从里头取出一片药叶嗅了嗅。

    这个罗翠微,果然有诈。

    罗家连更加稀罕的南天竺都能搞到活株,哪里会需要费尽周折、小心翼翼找他讨几片紫背葵叶子

    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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