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 天幕墨黑, 戌时近尾, 夜阑月淡淡, 春风正缱绻。

    其实自昨日下午听了熊孝义那番半截子话, 之后又发现了云烈极力掩藏的不安, 罗翠微心中是有许多疑问的。

    可既云烈什么都没提, 她便什么也不问, 只是顺着云烈的话头与他说说些琐碎闲事,甜蜜笑闹着将这别离前宝贵的时光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

    毕竟,今夜子时一过, 云烈就要启程去临川了。

    神思恍惚地沐浴过后,罗翠微自净室出来, 被环臂倚在外头廊柱旁那个颀长人影惊了一下。

    定睛看清了那人是云烈后, 她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你不是去”

    就在她说话间, 云烈已沉默地走了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仓促之下, 她只能慌张地环臂抱住他的脖颈。

    云烈像是笑了:“不会让你掉地上的。”

    罗翠微右手握成拳,在他后背轻轻捶了一下, 却没再说话,只是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他步履沉稳地抱着自己向寝殿走去。

    一路上,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有两道轻柔的呼吸之声, 在回廊下的灯影斑驳中徐徐相触。

    本是截然不同的阳刚与娇柔两种气息,却就此奇妙和谐地交融到一处,于沉默绵长中藏着道不尽的离情别绪。

    进了寝殿,一路绕进内间后,云烈稳稳将她放到床榻上,却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此刻他还未去更换战袍,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身常服。

    烛火荧荧中,宽袖窄腰的素青深衣勾勒出他肩宽厚,腰精劲,姿仪挺拔如白杨参天。

    修长健硕,力中透美。

    罗翠微跪坐在床榻上,仰面怔怔望了他好半晌。

    浅铜色的面庞英朗肆意,带笑的瞳底火光灿耀,目光专注似要灼进她的心里。

    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暗夜月下的迷路小兽,被夜巡捕食的猛虎盯上的那种。

    罗翠微面颊倏地烧烫起来,垂眸轻抿笑唇,怂且飞快地缩进被中,周身紧绷地面朝内墙侧躺下。

    听着身后的人悉悉索索似除去外袍的声响,她莫名其妙地吞了吞口水,这下是浑身都烫起火了。

    片刻后,她感觉背后有热到发烫的重量沉沉,未几便长臂横来将她圈了去。

    她轻颤的背后被嵌进那坚硬的怀抱中,耳畔有轻哑沉嗓低笑

    “若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信不信”

    罗翠微红着脸看着墙壁,轻声笑嚅,“还有一个时辰,你能做什么”

    身后的人似是被噎住,默了片刻,气势汹汹将她扳过面来。

    “一个时辰,能做的事可多了,”云烈虽是笑着,那咬牙切齿的笑意却又像怄着火,“并不知我家夫人可敢一试”

    罗翠微红脸闷笑,回抱住他,“你家夫人怂,不敢的。”

    启程在即,云烈倒也不至于荒唐到当真在这时候胡来。

    连亲吻都是极克制的。

    轻啄怀中那潋滟的红唇后,他沉嗓沙沙地叮嘱道:“我知罗家那头有许多事要你去忙,若你想回罗家暂住方便做事,记得先知会陈叔。”

    这样,他回来时,才能在第一时间知晓该去哪里寻她。

    “好。”罗翠微将脸藏进他的肩窝,不愿给他瞧见眼中突然泛起的泪意。

    “若是内城有诏,你也不必惊慌;我与云沛说好的,凡你进宫时,她定照应你周全。”他又道。

    事实上,如今两人未行大婚之礼,罗翠微尚未正式获得陛下册封,若无必要,无论是帝后还是云烈生母,都不会如此草率地召她进内城觐见。

    可云烈还是不放心,早早便与云沛达成交易,绝不肯冒一丝让罗翠微受委屈的风险。

    罗翠微闷在他怀中,嗓音软濡似一朵即将落雨的重云,“好。”

    “还有,”云烈的下颌轻抵她的头顶,踌躇片刻后,才闷闷不乐又惴惴不安地道,“你说过,现下最喜欢的就是我。不会变吧”

    罗翠微回抱住他腰身的藕臂紧了紧,抬起红脸看着他,无比认真,无比坚定。“不会。”

    “若是有人许给你比我能给你更”

    听上去,他似乎有某种很深的心结。

    “闭嘴,”罗翠微软声笑斥,将额头贴在他唇上封了他的口,“我生来最会油嘴滑舌,所以旁人的花言巧语是骗不走我去的。”

    “唔唔。”

    她又道,“我罗家府库堆金积玉,我打小在钱堆里跑大,旁人便是挪来金山也迷不着我的眼。”

    “唔唔唔。”<b r >

    “虽说罗家富而不贵,可毕竟是从开朝帝师罗堇南那里分出来的血脉,虽是旁支,骨气却在,”罗翠微接着道,“如今你又将半枚金印交付给我”

    她缓缓抬头,松开他唇上的封印,“所以我什么都不缺,旁人拿什么都拐不了我去。”

    你别怕,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云烈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实在没什么出息,就这样被她闹得眼眶发烫了,真是一点也不威武。

    他稳了稳激荡的心中热浪,这才玩笑似地抱怨:“可你方才没有提到美色。”

    “什么美色”罗翠微迷茫地瞪他。

    “若有哪家矜贵俊秀的男儿郎美色惑你,你会不会就跟人走了”他哼哼磨牙。

    罗翠微在被下踹了他一脚,惹得他闷笑出声后,才恨恨道,“我运气不好,偏就喜欢了个连我上妆没上妆都分不清的笨蛋。”

    其实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的,也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给他听。

    可他出征在即,她不能在这时表现出太多的不舍与牵念。

    这种时候,她必须镇定自若、云淡风轻,好让他心无旁骛、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他该做的事。

    她甚至没有叮咛一句“要平安回来”这样的话。

    因为她深信,他一定会平安,一定会回来。

    子时的更声一响,便是三月初五了。

    云烈走时,按照两人的约定,罗翠微并未起身相送。

    她仍就那样侧卧在榻上,于一室黑暗静默中,感受着枕畔属于另一个的气息渐淡。

    三月初六,罗翠微回到罗家大宅,准备继续与罗风鸣一道处理家中堆积的事务。

    这种时候,她惟有让自己忙得昏天黑地时,就不会有精力再去东想西想,也不会杞人忧天去惊惧一些自己根本帮不上忙的事。

    这日才与夏侯绫并肩踏进游廊,就与迎面跑来的罗翠贞相遇。

    自打二月里那次,罗翠贞背着她去找徐砚来劝她之后,她就没再与罗翠贞说过一句话。

    “姐,你回来了,”罗翠贞圆圆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说话间气息略略起伏,“你、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叫厨院给你做”

    “不必,多谢小妹好意。”罗翠微笑得不咸不淡,客气得令人寒毛直竖。

    说完,举步又往前行去。

    夏侯绫还不知罗翠贞是怎么将罗翠微惹恼的,见状也不敢多话,赶紧跟上罗翠微的脚步。

    罗翠贞眼中浮起泪,急急旋身又追上去,伸手扯了长姐的衣袖。

    “姐,我错”

    罗翠微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要哭就回自己院里去关上门哭。”

    长这么大,罗翠贞还是第一次被长姐如此冷漠相待。

    她是真的慌了,另一手赶忙抬袖胡乱抹去决堤的泪,“没、没哭的。姐,我认错,你别再生我的气,好吗”

    “事情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我若与你计较,会被人说欺负小孩子,”罗翠微平静地望着自家妹妹,低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可我若半点不计较,平白受了你给的这委屈,那也没这道理。”

    罗翠贞猛地摇头,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没欺负。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阳光照在游廊的廊檐顶,斜斜打下小片阴影。

    “在你想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之前,你什么都不必做,”罗翠微立在廊下光与影交汇之处,似披了一身灿金铠甲,“做了也没用。”

    “阿绫,带三姑娘回去休息,让罗风鸣来我书房。”

    她对夏侯绫交代完后,从罗翠贞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罗风鸣将许多账目与商情细细又核一遍过后,日头已是近午。

    罗翠微长舒一口大气,双手交握举过头顶,动了动酸疼的脖子。

    罗风鸣赶忙倒了一杯温热的果茶递过去,“哦对了,姐,徐砚递了好几回帖子来,似乎有急事想见你。”

    见罗翠微蹙眉看来,他忙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愿见他的,都压下来了。想也知道他找你不会有什么正经事。”

    罗翠微抿了一口果茶,揉了揉眉心,笑道:“这回或许还真是正经事,帖子拿来我瞧瞧。”

    之前她已当面将徐砚拉她联姻的算盘挑破,回来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定了与云烈的婚事,想来徐砚还不至于傻到旧事重提。

    接过罗风鸣拿来的帖子看过,她略略沉吟,心中多少有数了。

    徐砚也算识趣,知道帖子该往罗家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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