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已过大半,太阳隐到云后, 天幕灰白, 四下渐起寒凉。

    回城的路途中,罗翠微很沉默, 只顾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着梅子。

    她除了眼神看起来略有些发直外,神色并无异样,可夏侯绫心中却渐渐有些不确定

    方才她自以为将事情含糊过去了, 或许,其实并没有

    毕竟她跟在罗翠微身边许多年, 对罗翠微的举止习惯是最了解不过的。

    若是叫旁人来看, 罗翠微此刻不停地吃梅子, 左不过就是孕中贪嘴罢了;可夏侯绫清楚记得,以往她一旦突然陷入沉默并不停地吃东西,那通常都是因为在想事情。

    不停地往口中塞小零嘴, 或者漫无目的地拨着小算盘,是罗翠微遇到问题想不通时惯有的动作。

    夏侯绫嗓子紧了又紧, 眼角余光频频偷着觑罗翠微的神色, 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翠微, 有”

    “先别同我说话, ”罗翠微以眼尾随意扫向她,打断了她的话, 又含了一颗梅子, “想事呢, 我最近脑子慢,还总七拐八弯的,你不要扰我。”

    夏侯绫深深吐纳一口长气,抿紧唇角认命的浅笑。

    看来,有些事她还是想岔了些。

    当初那个能临危受命扛起罗家的泼辣大姑娘,即便有孕后时常神思散些,脑子也慢些,可若真有事时,她依然还是那个不省油的罗家大姑娘。

    两人回到小院还不到酉时,原本说要带着宋玖元先回来谈事的云烈却不在。

    唤来陶音一问,才知云烈在未时是回来过的,正申时过后有人来禀了什么事,他便让宋玖元先回家,自己又与来人一道匆匆出去了。

    罗翠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陶音询问是否要布菜开饭,便随意地摆摆手,“你替我送一盅汤到偏厅,再拿一碟子点心给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偏厅。

    “光喝汤吃点心,这不好吧”陶音将忧心的目光投向夏侯绫,小声道,“夏侯姑娘,咱们是不是去劝劝”

    夏侯绫垂脸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古怪,“这会儿我可不敢往她面前凑。”

    她有预感,待罗翠微将事情想明白了,头一件要做的必定就是将她训个狗血喷头。

    “夏侯姑娘,你笑得很怪啊。”陶音疑惑地打量了夏侯绫的神情后,嘀咕了一句。

    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眉梢上却又挂着淡淡骄傲;像是无奈苦笑,又像是与有荣焉。

    好端端一张温雅端和的俏脸,被这过于复杂的表情扭曲得都快变形了。

    夏侯绫以食指直接抵住鼻尖,连声闷笑,“待会儿我若挨骂,你千万别来求情,在外头听着就是了。”

    罗大姑娘训人的规矩,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偏厅内,罗翠微仪态散漫地靠着椅背坐着,左腿绷直,脚尖抵着案下横木,面上神色却是近日少见的凝重专注。

    右手随意地拨着一个金箔包框的小算盘。

    那小算盘本是用花梨木做的框、梁,却贴了有纹饰的金箔,珠子是一种罕见的河磨玉,色泽深翠,质地朴实凝沉,与寻常的软玉大不相同。

    因它太过直白露富,通常罗翠微不会轻易将它取出来显在人前,只有事想不通时才会放到手边定神。

    兀自沉思良久后,罗翠微眸底一沉,倏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夏侯绫,你给我进来”

    先前夏侯绫就料到自己必定要挨训,便一直等在院中的树下。

    听到这声明显压着火气的召唤,夏侯绫清了清嗓子,一边朝她投去软软的笑脸,一边迈开步子走向石阶。

    对她那稍显心虚的赔笑,罗翠微半点也不领情,“砰”地关了窗户。

    罗翠微慵懒靠着椅背,唇角挂着冷冷的笑,右手举起那小算盘不停上下摇晃。

    算盘珠子急促脆响,带着某种威压与警告。

    “你后来是怎么察觉不对的”夏侯绫站在桌前,小心翼翼地问。

    罗翠微轻轻将小算盘拍到桌面上,似笑非笑,“你说呢”

    初时她因为才孕吐过不久,脑子混混沌沌的,虽觉事有古怪,却没精神去深想,只顾对“那人竟只用寻常的迷药打发自己”而恼火。

    她近来总是这样,时不时就会有些奇怪的跑偏,等事后再倒回去想,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何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反应。

    就在与夏侯绫回来的路上,她慢慢缓过神,总算察觉了些苗头。

    以夏侯绫多年来对她的维护,眼睁睁看着有人意图伤害她,事后竟没有半句义愤填膺的话,这是很不对劲的。

    再有,无论那折扇男子是否真是人拐子,既夏侯绫察觉了他的意图还挡下了迷药,没将那人踩到地上暴揍一顿再扭送官府,却还放他走了,这就更加不合夏侯绫一惯的作风了。

    “说吧,那人什么身份”

    见罗翠微神情冷冷淡淡,虽不豫,却不像大动肝火的模样,夏侯绫心中稍安,一五一十道,“我并不确定他的身份,只是远远瞧见他接近你的动作不对,扇子上又似乎有古怪,这才赶过去挡住他的。”

    罗翠微垂眸,端起面前的汤盅,捏住小银匙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轻颤。

    此刻回想当时的场面,她忆起夏侯绫于电光火石之间急奔而来后,分明是背对那人,以身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也就是说,若那人扇子上的“乾坤”是致命杀招,夏侯绫根本就是不要命在护她。

    “那迷药,是你原本带在身边的,还是他扇子上的”罗翠微才抿了半匙热汤,嗓子却紧到有些轻微沙哑。

    “都有,”夏侯绫低垂着脸,抬了抬自己的广袖,“我朝你跑过去时就将盛药的小竹管拿

    在手上了。”

    她用袖子朝那人扇子前挥挡的那一下,既将自己手中的迷药抛向他,也将他扇子上的迷药挡回去还给他了。

    罗翠微放下手中的汤盅,两手使劲按在桌面上,略倾身向前。

    “夏侯绫,当年你来我身边时我就说过,”她着牙,眼眶泛红,目光凌厉狠绝,“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看来,你没听进去。”

    在罗翠微心中,无论是夏侯绫,还是如今在罗风鸣身边的罗锐,甚至家中那些年纪小、资历浅、还未被启用的姑娘小子,他们都是伙伴,是家人,即便职责是护她助她,也绝不该拿命换她。

    她素来理解并接受他们护着自己的心意,却从不许他们有“罗翠微的命比我们金贵”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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