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 底

    远离了车站喧嚣繁杂的声音,人们像一尾尾鱼儿游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县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懒洋洋地晾晒在七月的阳光里,音乐如潮或深或浅或浓或淡地流淌着,街道两旁法国梧桐的浓荫下,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红男绿女摩肩搭臂缓缓而过,五颜六色的裙子毫无遗留地展现着女人们的魅力。

    和那些拥挤不堪、飘着刺鼻汗味的乡场相比,这里显然是一幅宁静和谐的画面,那么木瓜敢断定自己定是一个极不相称的怪物,趿着拖鞋的脚板匆匆忙忙地度量着绿荫掩映着的水泥板,低度近视的眼光穿过墨视眼镜,扫视着沿街一块块五花八门的招牌。虽然往返几次,还是没有看见农机局的牌子,他禁不住有些泄气了,但又不想问别人,虽然又饿又累,在这座小城,他必须用平光的墨视眼镜,逃避一些意想不到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终于,在一幢大楼前发现了农机局的牌子,他连忙收起墨视眼镜,麻了麻头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跺了跺脚,显得有些随意地推开了镶着玻璃的折叠式大门,向接待室那个干瘦的老头打听舅舅家的住处。

    “咚咚咚”随着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屋门启开了一条缝,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面前,木瓜连忙喊了一声:舅舅

    他的脸上寻觅不到一丝笑意,既不惊奇,也不热情,显得非常严肃,甚至没有答应,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进来坐。”

    客厅布置得清洁雅致,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双人沙发形成了一个扇形,正面摆着一个琳琅满目的装饰柜,上面放着十二英寸的彩电,墙上贴着一幅“南沙椰风”的摄影画,墙角的报栏随意挂着几张报纸

    这时,舅娘从厨房走来,木瓜连忙喊了一声,她只是搓着手随便笑笑,也没说什么便走了。这时表弟用小刀叉着苹果吃得津津有味地走进来,不经意地向他斜眯了一下,对他的招呼充耳不闻,又自顾地玩他的。这时他又看见了表妹,苗条俏丽,长发披肩,脸上分布着与她这年龄绝不相称的冷漠,凭地失去了几分风韵,不过这种表情似乎又潜在着一种气质,叫人想到冰和雪。木瓜酝酿好表情,准备主动与她打声招呼。表妹仿佛只是随意地朝木瓜这方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进她的房间,随即房门“咚”的一声关上了。

    宽敞的客厅里只有他这个不速之客,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马上一股压抑和难堪浓厚而深刻地袭来:或许他木瓜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贴着鲜明的农民标签,与他们说话是对他们的侮辱,或者他竟如盗贼竟如乞丐他们的眼神和行为已经准确无误地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这次唐突造访肯定扰乱了他们平静如水的生活,破坏了这个家庭的整体和谐。瞬间他感觉受了冷遇,他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哪怕是狼狈不堪地离开,多呆一分钟他仿佛就要蜕变,甚至还有一种惊惧紧紧地拍打着心房。

    过了好一会儿,舅舅才从那间虚掩的门里出来,木瓜连忙递上“遵烟”,替他点燃,他有滋有味地吸着,随即把烟灰缸抓到自已面前。木瓜连忙寻找话题,关于外公去世关于学校的情况关于他工作的情况,还有今年全县大中专学生的分配动向和趋势,等等。他始终目不斜视,眼睛穿过窗户定定地望着对面那幢办公楼,对木瓜苦心“经营”的问题回答得绝对干脆利落,对他苦苦的预测或猜测报以最为简单的是或者不是,言行举止中总是透出一股军人的气质。

    木瓜真的有些失望还有懊悔:他本不该到这里来。

    记得在临近毕业时他收到舅舅的一封信:“小侄,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为你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为你的进步高兴。从三月份起,我就从武装部调到了地方工作,性质转变了,任务的内容和形式也有所改变,比原单位轻松些了,但要忙些。关于你分配的事要靠自己,只要自己努力,相信就能找到好单位的。你放假后到我家来玩。”

    翻开木瓜家的族谱,查遍列祖列宗的旁枝丫叶,都是捏锄头把的,如果硬要说什么背景或者关系,算起来就只有这个隔房的舅舅了。读书期间,他坚持每个学期雷打不动地给舅舅写两封信,而舅舅仅仅就回过这一封短信。木瓜知道他读书时经常逃学去爬桐子树,仅仅读到四年级便死活赖在家里不去学校了,混了几年人还没得枪高就跑去参军,居然也创造了奇迹,靠在战场死打硬拼提升为营长,然后调到武装部任参谋,这在偏僻的农村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你想想,一天不捏锄头不掌铧口月月领工资天天吃米饭,还经常背着枪匣子神气极了

    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虽然他拿起笔来脑壳就痛,却能够给木瓜写封百余字的信,这已经是特别赏脸了,或者说是一种伟大的牺牲,证明他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

    “舅舅,你认得到农工部的那些人不”

    “认不到”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回答问题特别经济,仿佛多说一个字对他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或许这是性格决定了他的这个特点,但木瓜却分明有一种被冷落的强烈感觉。

    草草吃过饭后,木瓜还没有死心,作垂死挣扎状地递上香烟,准备就分配的问题再洽谈一下,可舅舅却摆摆手,说要去睡午觉,说完便径直走了,把他孤零零地扔在客厅里,顿时他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可怜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践踏或许今后不会再踏进这个房间了,这里只有冰冷的空气,他不能适应,多呆一分钟对他都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煎熬。

    没人招呼他

    他上街去,三步并着两步地小跑,确切地说是落荒而逃,仿佛有人拿着枪正在抓捕他似的。

    如果站在麻湾山顶放眼望去,连绵不断的山峦就像大海的碧潮推推搡搡向天边涌去如果朝下望去,苍茫起伏的群山围拢来像一个摇篮,小村就像一个婴儿安静地卧在里面,那东西对峙的尖尖岩和睡狮山像两条温暖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小村。

    尖岩岩又称印把山,它突兀雄浑直插云霄,上小下大,方方正正,酷似一枚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印章。巍巍大山为章,广袤绿野为画,构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靠西边的山,形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睡狮。在蓝天白云之下,那柔和的山势缓缓地舒展着湛蓝的色彩和安详的线条,那隆起的骨骼,饱满的肌肉,弯曲的粗腿,沉睡的姿态,显得威风凛凛。

    那年,一个远道而来的风水先生在小村转悠了半天,郑重其事地说,这里的地势是“万马归巢”,那印把山就是拴马桩,纵有多少人才,都被牢牢拴住蜷缩在小村里,根本不可能驰骋四方,更不可能掌上印把子。那睡狮山虽为风水宝地,却在昏沉大睡,也没有美好前景的预兆。他的话,让纯朴的村民一阵心凉一种沉默。事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面前,无论是印把山还是睡狮山,都注定这是一方永远沉寂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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