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云去食堂为我准备饭菜了。因为沛玲医生前几天查房的时候专门告诉过她,现阶段可以适当为我增加一点营养,这有助于我伤口的恢复,所以,这几天若云都是早早地跑到食堂去,请大师傅为我专门定制了食谱。

    钟秀给我打完点滴随口问我,二十四床,你愿不愿意打干扰素。

    干扰素是什么东西我一脸懵懂。

    它一种免疫蛋白生物制剂,具有广谱抗菌防癌的功效。钟秀甜甜地笑着,她回答得很专业。

    那就打吧。我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既然具有防癌抗癌的功效,我是当然要用的。

    钟秀走后,我非常满足地躺在床上,我感觉昨日的苦涩仿佛已融进了地下的泥土,又被岁月的犁铧翻耕过来深深地埋葬。尽管我的伤口不时地会疼上一阵,似乎是在不断提醒我还住在院中,但我觉得未来的生活很快就会是一片靓丽的色彩了。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每一天,身体都会带给我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就是在昨天,我第一次自己上了卫生间,虽然我还需要若云的搀扶,也还需要若云帮我打扫裤裆里臊臭的排泄物。

    昨天在卫生间里,当我弯下身子,再把撅起的屁股亮给若云的时候,我们都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羞涩,我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很自然地享受着母亲的呵护,也对一切对充满了好奇。我甚至会一直仰望着天花板,数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液体,看着它们欢快地流入我的身体。

    门口那个叫欣妍的小女孩已经确定换肾了,供体来自于她的母亲。现在,女孩的母亲多数是躺在床上的,她需要静养身体,她要以最好的状态送给她女儿第二次生命。女孩欣妍一如既往地嬉戏、玩耍,尽管她的脸色蜡黄,但常常挂着开心的微笑,而她的母亲也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希望。

    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再一次地变得那么美妙,我坚信过去的苦涩的根必将迎来满园的芬芳。我突然就想到市教育局办公室门前榆树上的那只鸣蝉了,它还在以动听的旋律歌唱这美丽的夏天吗它还会记恨我要把它逮住,剥了它的翅膀煮水喝吗

    年轻女人正坐在床上整理着女孩衣物的时候,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我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朝房间里张望着,她似乎已经看见我了,但又似乎不太肯定,她还在仔细地辨识。我认出她来了,尽管这张面孔已经遭受了沧桑岁月的侵蚀,但依然改变不了它本来的美丽轮廓。

    天啊是周暮雨。她怎么来了呢她又是怎么知道我住院了的呢

    周暮雨穿着一件肉色真丝条纹短袖,一条浅灰色细腿裤,一双乳白高跟凉鞋,一头栗色的波浪卷发。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精致的银色腕表,肩头挎一个米黄色爱马仕小坤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她一位职场的成功老板或者国企高管。

    我的心里骤然紧张起来,我害怕她知道,我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里住院,也害怕她知道我是一个人生活,但我更加不希望她在这里遇见若云。你是知道的,雨涵就是因为周暮雨发来的信息而离开我的,要是若云看见了周暮雨,她也选择离开,我该怎么办呢

    周暮雨仍然盯着我,她似乎还是不能确定。

    她踏进了病房,问坐在床上整理衣服的年轻女人,请问,郑寒笙是住在这里的吗

    年轻女人望了望她,然后回望着我,抬起一只手臂指向了我。

    周暮雨犹豫着,她一步一步地向我挪动脚步,我也怔怔地看着她,努力让内心保持着平静。她已经来到我床前了,她在仔细地端详着我了。或许我改变了太多,亦或许我躺在床上,好一会儿,她的表情竟然没有任何变化。终于,她认出我了,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突然就瞪得如铜铃般大了,嘴巴也张得可以放下一只拳头。瞬间,她就如高空坠落一般地掉在了椅子上。

    她几乎就是瘫坐在那里了。好一会儿过后,她才回过神来,哆嗦着双手,从小坤包里掏出一袋东西放在我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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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笙,没有想到我们俩二十年后的见面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还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的眼睛里擎着泪花,专注地看着我。

    怎么我有那么不堪吗我反问她,内心里虚伪地坚强着。

    我当然知道,现在躺在床上的我,一定是一副可伶巴巴的模样。

    周暮雨,你如果是来可伶我的,或者来笑话我的,那你就请回吧。我似乎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奚落,将头扭向一边。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在你的心中就是那样一种人吗寒笙,我们俩曾经那么相爱,你知道我这辈子为你付出了多少吗周暮雨有点哽咽了。

    我低下头来,沉默了。

    其实,毕业那年,一回到家乡我就后悔了,我恨我没有跟着你到你的家乡去守着你,一起在你老家等待分配通知。你知道吗在湘西老家的整个暑假,我一直试图与你取得联系,可是,我没有成功。我完全没有办法了,真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等到我生完孩子后,我才知道你也分到了山区,你娶了你们市人大雨副主任的女儿,再后来我就知道你调到了市一中,做了教研组长,生活得很幸福。我不忍心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我想,我就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你吧就在远处默默地为你祝福吧但是,寒笙,我的内心真的做不到。现在,我也没有了太多的期望,我就是希望每天能够有你的消息,就是每天想和你说几句话,这就是我的幸福。寒笙,你知道吗我只工作了几年,就辞掉了湘西老家的教师工作,到长沙开了一家教育信息公司,然后,我又把公司总部从长沙迁到了武汉。我想,我到省城了,就可以经常去看看母校,看看我俩曾经读书的地方,曾经走过的地方,我心里感觉也就能离你更近一点了。我也养大了儿子,送他出国读书

    若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们旁边了,她把打来的饭菜放在了床头柜上,她放下去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弄得有点大。

    我尴尬了,急忙指着周暮雨给若云介绍。

    若云,这位是

    若云还没等我说完,就已经抢过了话头。

    老郑,她是你同学是吧,我们已经见过了,是在市局里。

    若云将脸直接望着了周暮雨。

    前一阵子,你到局办公室找过我们家老郑的。

    我听得脑袋都大了,若云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怎么就敢把我叫着她们家老郑我怎么就成了她们家老郑了

    来,老郑,咱们该吃饭了,你先吃好了,我再陪你同学到外面去吃,难得人家有心亲自来医院看望你,咱不能亏了人家。

    周暮雨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站了起来。

    这么快寒笙,你,你又找了

    是的,是这么快的,我们

    我没有勇气接上话说下去了。但是,我也确实想让周暮雨知道,我郑寒笙现在并不孤单,我郑寒笙现在生活得还是很幸福的。这些天来,在若云的照顾下,尽管在身体上,对于她来说,我早已没有了秘密,可我对于若云却没有丝毫的奢想,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对我照顾得更为周到的护理人员,或者,如果我有这个福气,就把她当着了自己的妹妹。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不想耽误她的生活。

    那么,寒笙,你先吃吧,中午我已经约了别人一起吃饭。

    她看了一下腕表,继续说,我先走了。

    周暮雨说完,就迅速站起来,把肩上的包带拢了拢,往外面跑去。我能很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失望。

    哦,好啊那你就慢走吧,我就不送了。等我们家老郑出院了,改天我们一块儿请你吃饭。

    若云补上去的这句话,我相信周暮雨至少是有半句没有听见的,因为她一出门,我就听见了高跟鞋快速敲打着地板远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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