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菡覺得,他是爲了她喊的。

    就像爲了她脫下新衣一樣。

    他能讓看不起他的人一輩子彆扭,也能讓對他好的人時時感受到暖意。他自己在談家的處境無所謂,但是現在她來了,成了他的小媳婦,就不能讓她跟着一起彆扭,他在爲了她努力適應這個家。

    沈令菡能聽出他話音裏的生疏跟剋制,這聲父親母親喊的並不走心。

    談夫人笑着答應了,“哎,兩個好孩子,吉時到了,快行禮吧。”

    接下來的行禮亦是不鹹不淡,談讓這個人似乎永遠不會刻意奉承討好,拜天拜地拜高堂,就只頷首屈身,那挺直的腰板半分都沒彎。

    他如此,沈令菡便也如此,就像不熟的人見面寒暄,整個過程毫無喜氣可言,觀禮的人鴉雀無聲。

    談政剛剛緩和的臉色又尷尬了起來,他已經不知道辦這場親事的意義何在了。

    “聽聞三郎隨後要去內史府衙當差”王妃開口問道,“我這裏倒是有一樁差事,覺得他可以勝任。”

    聽見的不由豎起耳朵來,琅琊王妃親自提攜談三郎,這可是給了大面子。

    “我跟王爺來琅琊郡時日不短,想着該爲此地百姓做些善事,便商議着建一座佛寺,一邊開春暖和了就要動工,不如讓三郎去做督,不知內史大人意下如何”

    這哪裏還用意下,換做誰都得忙不迭答應,王爺王妃賞臉的活計,幹啥都使得,且督建可是個美差。

    倒是便宜了一個瞎子,他這模樣甚事不用幹,就只剩了撈油水的好處。

    談政有些躊躇,不爲別的,就因爲他眼瞎,怕他去丟臉。

    “父親,我看三郎就合適。”談樾說道,“他性子剛直,做事穩當,做督造最合適不過的。”

    談政沉吟着應了,“如此也罷,還不謝過王爺王妃提拔。”

    談讓微微頷首,又要犯金口難開的毛病,倒是沈令菡在旁接了句,“多謝王妃給阿讓機會,他會幹的很好。”

    王妃笑說,“瞧瞧,小丫頭這就知道維護夫君了。”

    王妃的提攜,讓快要冷掉渣的場子緩和起來,觀禮之人可算找到個恭維說好話的由頭,紛紛開口道喜,一個勁的誇談讓穩成。

    半天沒吐幾個字的人,那可不穩成到家了。

    隨後兩人就要進新房,談讓眼睛不便,省了很多瑣碎的俗禮,再者他沒什麼好友,也看不出來想要結交誰的意圖,大家便更願意圍着談樾寒暄。

    願意跟在他們後面進新房看熱鬧的便也只有談二,外加幾個引路的侍女,一行進入後院,彎彎繞繞的往西行,待拐入通往新院子的走廊之前,侍女忽然停住腳。

    “呀,這是怎麼一回事”

    沈令菡聞聲看過去,只見通往院子的整條走廊上,雜亂的堆放了好多荊草還有帶刺的枯枝,另有碎石子無數,泥巴糰子數坨,洋洋灑灑,好似一幅寫意過頭的枯草畫,而且很不講究的沒有留白。

    也就是說,無處下腳。

    “這哪個小心眼缺德鬼乾的”談二掐着腰,火冒三丈,“今天這樣的日子,你們居然都沒有留意這邊,幹什麼去了”

    侍女們支支吾吾的無言以對,倒也不是幹什麼去了,只是大家本能的對三郎的院子避如蛇蠍,沒事誰也不愛上這來,自然不能隨時留意這邊的動靜,別說鋪點枯草枝子,哪天一把火燒光了,大概也是後知後覺。

    談二看看這些枯枝,似乎想到了什麼,氣鼓鼓的瞅着走廊另一頭,此時大門緊閉的院門。

    新建的小院子在後院的西南角上,這裏原是一片不大不小的花園子,平了之後起建的,跟它相鄰的是四房,也就是四夫人楊氏與小四郎母子的院子。

    談家的後院建的很有規律,正房位居中央,其它幾房分別由東到西依次排列,講究個序齒排位,規制上亦象徵性的依次消減,家裏幾位側房雖然一視同仁,但小細節上依舊恪守長幼之序。

    三郎的院子屬於後插隊進來的,所以只能排在最末,但不知道是不是爲了彌補些許,規制就跟四院相仿,故而這院子從興建之初就惹了四房的晦氣。再有此處原有的那片花園子,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四房的後花園,楊氏年紀小,最受寵,如此算是給她的一點優待。

    如今優待變成了礙眼,四房心裏能舒服就怪了。

    雞零狗碎的東西往這邊一堆,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府上的冷宮,言外之意就是說,三郎再如何都是家裏的破爛貨,就是得了新院子也沒用。

    上門

    頭一天就給這樣的難堪,可以說是相當有水準了。

    沈令菡只看談二的反映,大致也猜到了原委,她不在意的笑笑,“這別是哪裏特有的習俗吧,我們走走倒是無妨,只不過阿讓可走不得,就勞煩小姐姐們幫忙除一下吧。”

    侍女們哪裏還有二話,心裏再膈應三郎,那他也是主,做下人的不可能當衆跟他對着幹,只好暫時捨棄乾淨漂亮的衣裙,動手清理起來。

    “阿讓你幾時起的,累了不,快坐下來歇歇。”沈令菡坐在走廊的歇腳臺上,拿紅綢布擦擦上頭的灰,拉他過來坐,“我可是累的不行,雖然也沒走幾步路,可就是怪累的。”

    “是腿痠了嗎”談讓沒坐下,卻是蹲在她身邊,給她揉捏起了小腿,“是因爲天冷僵的吧。”

    沈令菡愣了下,不好意思的看看周圍,她是個不大能體會羞澀之意的姑娘,從不覺得有什麼是見不得人的,可當他蹲在她腳下的時候,忽然就熱意上涌,堆在白嫩嫩的小臉上,透出些許粉嫩。

    “好像是有點冷哈,那那那就進屋暖和就好了。”她乾笑兩聲,“我就說我沒這麼容易累嘛。”

    談讓彎彎嘴角,不用問也知道,她住的屋子肯定不生碳的,冬天蜷縮在冷被褥裏的滋味他是知道的,蜷縮的時間長了,很容易渾身痠疼。

    談二在旁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家三郎,說不上是驚奇還是尷尬,或者也有幾分羞澀,儘管她也不知道爲什麼羞,就是覺得這畫面挺叫人臉紅,於是也加入了清理陣營。

    她小心翼翼捏着一根根帶刺的枝,不由感慨良多,更有些難爲情,想想這番情景放在數月前,她可能只會幸災樂禍的看熱鬧,也會覺得三郎不配住進新院子,根本不會說四房做的哪裏不對,更別提主動幫着清理。

    而一旦站在令娘與三郎的角度看,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家裏人在三郎心裏都是這樣可惡的,他們怎麼能這樣可惡呢

    清理過後,新人終於踏進新房,這回院子沒有偷工減料,反正依着沈令菡看,是足夠好了,可見談家爲了拉攏沈先生,也是下足了本。

    屋裏添了炭盆,進來便覺暖意撲面,談家的炭火好,暖和不嗆人,比都尉府的又好了許多。

    談讓一進來就問,“小麻雀,你餓了嘛”

    “怎能不餓,不過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兜裏預備了點心,路上我都喫光了。”

    談二道:“可真有你的令娘,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無視禮俗的新婦。”

    “你也別說我,等過兩年你就知道了,不給喫東西有多麼遭罪。”

    “我還早呢,大不了我也偷偷裝點心帶着,我就說是我三嫂教的。”

    三嫂一出口,屋裏人齊刷刷愣住,沈令菡偷偷瞄了一眼談讓,感覺他嘴角有笑意一閃而過。

    “阿芷,你忽然這麼着講禮數,我得賞你幾顆紅棗,不能白得你一聲三嫂。”她笑着從被褥底下抓了一把紅棗扔給她,“來,乖妹子。”

    “呸呸呸,讓你討了便宜去。”談二後悔自己嘴快,想收回去都晚了。

    沈令菡樂呵呵的,自己也抓了幾顆往嘴裏填。

    “明明有果子糕點,偏要喫那些。”談讓把桌上擺放的喫食端給她,順道也招呼談二一句,“過來一塊喫吧。”

    談二含着棗子張大了嘴,三郎居然主動跟她說話了還給她東西喫

    嗚嗚,她好想哭

    她飽含熱淚的抱着一盤子糕點,感動的稀里嘩啦,就像是幾天沒有東西喫的難民,天上忽然掉了食物一樣感天動地。

    沈令菡捏着一塊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做的糕,喜滋滋的看着她,“阿芷,鼻涕快要掉盤子裏啦。”

    “誰在流鼻涕”周璞忽然冒出來,一看見談二,嫌棄的倒退三尺,“咦好惡心。”

    “噁心你別來啊”

    周璞抖了抖新買的衣袍,因爲不跟某人同色而心情大好,“我當然要來啊,大喜之日,沒人鬧場子多沒意思,阿讓,你可別以爲就這麼過去了,我是專門跑來鬧洞房的。”

    談讓:“”

    現在送客還來得及嗎

    對於兩個成親做樣子的新人而言,所有的成親禮都很尷尬,比想象中尷尬百倍,像是沈令菡這樣的天生厚臉皮都覺得難爲情,沒人鬧洞房倒也罷了,可偏偏就有個不長眼的人來湊熱鬧。

    “來來來,我來親眼見證你們喝交杯酒。”

    談讓跟沈令菡同時惡狠狠的瞪他,交你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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