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教授, 你也要去見我父親嘛”

    黃汀鷺年紀小,還沒開竅, 見陸沅君要走就快走了幾步追上來詢問, 全然不顧封西雲滿含警告的眼神。

    走開好不好

    若換了其他人, 被此時的封西雲冷冷看上一眼,多半就繞道離去,給他和陸小姐留下獨處的空間了。

    不要命了, 敢壞封西雲的好事。

    可黃汀鷺一心只讀聖賢書, 仗着自己有才華, 一向眼高於頂,不怎麼關注別人的情緒。

    他瞧見封西雲擠眉弄眼, 還以爲是少帥有了眼疾呢。指着封西雲, 緊張兮兮的衝陸沅君補了一句。

    “這位先生好像不舒服,我父親醫術一流, 可以幫着看看。”

    黃汀鷺一口一個父親,走在前頭帶路。

    陸沅君記得清楚, 那天在吳校長的辦公室裏第一次遇見他, 他說父親是個和尚。在母親生下他後,拋下母子二人毅然決然出了家。

    照常理來說, 黃汀鷺應該恨他父親吧。可陸沅君瞧黃汀鷺的神情裏滿是憧憬與欽佩,一口一個爹, 一口一個爸爸, 甚至還有效仿父親一起出家的念頭, 恐怕裏頭另有隱情。

    於是拍了拍封西雲的肩頭, 陸沅君的聲音就繞在封少帥的耳邊。

    “跟上他。”

    封西雲把人往上送了送,再次動身朝着一處禪院走去。

    金頂寺算的上是個古蹟,有三五百年的歷史。本來都要斷絕香火了,近年來又突然靈驗興旺起來。

    寺內的禪房與佛像都翻新過,可走在小路上仍然能感受一絲若有似無的,所謂歷史的厚重感。

    封西雲揹着陸沅君,跟在黃汀鷺後頭,走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來到了一間比方纔更爲靜謐的禪院裏。

    門口有小和尚守着,本來有攔她們,但瞧見了黃汀鷺後又退了下來。

    “我爹就在裏頭。”

    即便父親已經出家十餘年,黃汀鷺仍舊固執的這樣稱呼他,一旁的小和尚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我進去問問他忙不忙,不忙就讓你們進去。”

    黃汀鷺對陸沅君有好感,認爲她是難得一見的女先生,願意給她引見。

    然而黃汀鷺剛轉過身,禪房的門被從裏頭拉開,走出一位身穿紅色罪衣,手腕腳腕上都帶着鐵製鐐銬的中年女子。

    中年女子保養的很好,因着身材豐腴圓潤,臉上甚至沒有一條褶子。

    “娘”

    陸沅君從封西雲的背上下來,以金雞獨立的姿態蹦着朝婦人走了過去。

    “你不是來找佛祖還願的麼咋還進了住持的禪房了”

    陸夫人臉色僵了一瞬,不過也僅僅只是一瞬間,她叮叮噹噹的走了出來,以全天下父母最擅長的方式轉移了話題。

    上手朝着閨女的後背給了一巴掌,又脆又響。

    “腳崴了還要上山來,你是不是嫌你娘我命長,想給我找不痛快啊”

    陸沅君捱了孃親的打,雖說不疼吧,還真不敢細問陸夫人了,心裏頭莫名的虛。

    “山路崎嶇,你再摔着。我和你爹可就你一個娃,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娘怎麼辦呀”

    陸夫人趁熱打鐵,又補了一句。

    陸沅君還要細問,陸夫人擡起巴掌:“咋你是翅膀硬了要和娘頂嘴啦”

    這話一出,別說陸沅君了,封西雲也跟着縮了縮脖子。

    陸夫人手腕上戴着鐐銬,每次擡起很是費力,卻依舊高高舉了起來,朝封西雲點了點。

    “既然上來了,也就上來了。西雲你扶着她,我們去前邊兒給佛祖嗑頭。”

    丈母孃的吩咐,封西雲不敢不從。

    但封西雲沒想到的是,陸夫人是個過河拆橋的人。他剛剛把陸沅君扶進了佛堂,自己正要選個蒲團也跪下的時候,陸夫人往門外指了指。

    “西雲,今兒七夕,寺裏頭送福呢。”

    陸夫人雙手比了個西瓜大小的模樣:“紅的,這麼大,綢布做的蝙蝠。”

    比劃完了以後,陸夫人往女婿的肩頭拍了拍:“攏共沒幾個,我娘倆兒搶不過那些人,你弄一個回來討個彩頭。”

    封西雲已經半彎下的膝蓋又挺直,點點頭,拍了拍胸脯:“您等我回來。”

    說完利落的轉身,還不忘拽着陸沅君的學生黃汀鷺。

    “要那些幹什麼”

    陸沅君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跪在這兒已經不大高興了,母親還整幺蛾子。

    “你呀,笨死了。”

    陸夫人指尖點在了閨女的額頭,看不出娘是在支開他麼

    一天天的,胡思亂想有你,這種明擺着的反而看不明白。

    佛堂裏嘈

    雜,陸夫人的聲音只有在她旁邊跪着的陸沅君能夠聽到。

    “住持和尚跟你爹有些交情,娘把家裏貴重的東西都送到這兒來保管了。”

    陸夫人伏在地上,給佛祖嗑了一個頭後起身。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家裏的東西真的保不住,今兒這份也夠咱娘倆喫穿用度。”

    陸沅君跟着母親伏下身磕頭,額頭貼在地面的時候,心中的疑問來的太過強烈,以至於她直接問出了口。

    “我爹咋認識和尚的”

    陸司令是碼頭上扛大包的,也不是運城本地人,只是帶兵佔了這塊地。打仗的見慣了生死,陸司令反而不把鬼神放在心上,沒聽說他信佛啊。

    提起陸司令,陸夫人脊背僵了下,人說沒就沒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陸夫人起身,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給閨女說起了舊事。

    “得有三十年前了吧,那會兒你爹也才二十啷噹歲,比封西雲還要小一些。”

    提起當年,她想起了年輕時的陸司令,腦袋雖大,可因爲年輕,也不顯得突兀。

    陸夫人神色溫柔起來,繼續道。

    “封家老帥,你們學校的吳校長,還有金頂寺的住持和尚,都是官派的留學生,在碼頭上下了船。”

    “我也不知道你爹一個扛大包的,是怎麼搭上的線,他連造反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就跟人家幹起了大事業。”

    回憶起當初的陸司令,陸夫人嘴角勾起笑意:“那些日子你父親很忙,總是半夜三更纔回家,還跟我說理想。可我問他什麼是理想,你爹笨的又說不清。”

    陸沅君靜靜聽着,她印象裏的父親是個成天酒氣沖天,喝高就光着膀子,手放在鼓起的肚皮上呼呼大睡的人。

    母親口中的陸司令,叫她有些陌生。

    “吳校長學化學,配置,做,暗殺前朝的貪官。封家老帥呢,去窯子裏跟長辮子的大臣們喝花酒,套情報。”

    陸夫人的話,把陸沅君聽的一愣一愣的。

    “你爹只有一把子好力氣,會幾招野拳,負責望風。”

    聲音頓了頓,陸夫人擡頭看了看佛像。

    “住持和尚本姓黃,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在東洋學的是救命的西醫。但歸國以後,沒開診所治病,反而跟着他們殺起了人。”

    佛祖的神情柔和,陸夫人眼中也都是慈悲。

    “不管殺的人該不該死,總歸是殺了人的。”

    “大義和小義,往往無法兩全。”

    鼻尖能嗅到香火的煙燻氣,陸夫人咳了幾聲。

    “再後來,造反成功了,皇帝被拉下了馬。封家老帥和你爹帶起了兵,吳校長呢辦起了學校,唯有這位書香門第出身的黃先生,承受不了自己殺過人的罪孽,剃頭出了家。”

    陸夫人扭過頭來,眼睛亮了亮。

    “若不是因爲他,大總統纔不會千里迢迢來金頂寺上香呢。”

    陸沅君僵硬的跪在蒲團上,許久沒有彎腰。陸夫人伸手按在她的背上,示意她繼續磕頭不要停。

    “唉”

    因着這些舊事,陸夫人把東西寄存在這兒才放心。她先女兒一步磕完了頭,從蒲團上起來,拍了拍罪衣上的塵土。

    這身紅布看着不起眼,可是花了大價錢的。蒲團人人跪,再給她弄髒了。

    陸沅君擡起頭:“娘,那他們算是英雄,還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呢”

    陸夫人搖了搖頭,擡起被鐐銬拖拽而顯得沉重的手,扶着女兒從蒲團上起來。

    “大夫救人一命,開方子只需要片刻。壞人把刀捅向他人,更是眨眼之間。”

    “英雄也好,罪犯也罷,大部分時間也都只是個普通人。”

    陸夫人的腦海裏浮現出陸司令的模樣,號令七萬兵馬的司令,晚上睡覺還總是蹬被子着涼,拉肚子着急忙慌的跑廁所呢。

    沅君低頭看着母親手腕上的鐐銬,竟然有種母親才該去冀大教書的念頭。

    有理有據,叫人信服。

    母女倆這裏說着話,避開來進香的信徒,往佛堂外走。遠遠的瞧見了封西雲朝她們走來,手中抱着一個紅綢綁就的蝙蝠。

    說了許多沉重的話,陸夫人望着走來的女婿,推着閨女從自己身上起來。

    “沅君啊,娘知道你的心大,喜歡揪着小事往深處挖。”

    陸夫人衝着封西雲招招手。

    “但不能把什麼都放大。”

    作爲過來人的陸夫人,看着此刻的封西雲,明白他就只是喜歡沅君罷了。

    屯兵運城外爲了什麼,跟城內那些團長們喫飯爲了什麼,陸夫人不知道,她只知道

    現在走來這位年輕有爲的少帥,只是個想討女子歡心的普通男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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