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林頌:嵇康傳奇 >第23章:笛啼思神女,玉破碎凡心(上)
    “在下向秀,向子期。”

    “今日能與你在酒坊偶遇,真可算是緣分。”嵇康放下酒杯,“怎麼樣,酒都醒了麼可有什麼不適”

    “多謝關心,現下已經沒事了。”向秀低頭思索了片刻,“叔夜,我飲醉之後,有沒有說什麼不妥之言”

    嵇康見他剛剛與自己相識便以表字呼之,心中覺得更加親近,嘴角微翹:“我記得有人跟我說要比傷心,還說我定然比不過他。子期,你有什麼傷心事麼”

    向秀神色黯淡下來,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笛。笛有七孔,並未髹漆而是保留着天然的竹色,是一把甚爲精緻的橫笛。他端詳了片刻,執起竹笛吹了起來,是一曲落梅花。笛之聲本應悠揚輕盈,婉轉明麗,而此刻在他的吹奏下卻聲聲揪心,悽楚悲涼,令嵇康也不由得被聲音所動,端起酒杯又飲了起來。

    待向秀一曲吹罷,嵇康已爲他斟滿了一杯酒,舉在面前:“我一向自詡善撫琴,聲動人,今日聽了你的笛聲,才知這世上善奏樂者甚多,而動人之曲更是猶如滿天繁星,你我也只能遙摘一二。不知這竹笛可否借我一觀”

    向秀將酒飲了,把竹笛遞到嵇康手中。嵇康雙手接過,仔細觀賞起來。此笛做功甚妙,碧綠晶瑩,雖非出自名匠之手,但也分外雅緻。轉過背面,只見上面一行硃砂小字:

    旦爲朝雲,暮爲行雨。

    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嵇康見字體清秀,且用硃砂便知此笛原乃女子之物,心下明白了幾分,笑道:“此詩乃宋玉的高唐賦,他與楚襄王曾遊於雲夢臺,兩人見山上雲氣繚繞,心生嚮往,遂有了巫山神女之傳說。子期,誰又是你的神女呢”

    向秀聽了悽然一笑,吟道:

    徊腸傷氣,顛倒失據,黯然而暝,忽不知處。

    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此句出自宋玉的神女賦,動情地描摹了巫山神女的絕麗姿容,結尾處又傾訴了神女離去之後,黯然傷心,悲不自持的心境。嵇康聽他吟誦此句,不由得皺起俊眉:“難道,你們二人此時分離兩地,還是她已嫁與他人”

    向秀又將酒罈抱起,飲了一大口:“我二人確是分離兩地,但並非他鄉之遙而是天人永隔。”說完目光悽楚地望向嵇康,忽又笑了兩聲:“怎樣,這份傷心你可比得過”

    嵇康萬萬沒想到,竟會是如此的人間悲劇,一時間也答不上話來,只能拿着酒杯與向秀對望,想起自己與曹璺之事。自從離了洛陽之後,他與曹璺便斷了音訊。爲此他猜測過無數個可能,最怕的便是曹璺與他分別久了,情意漸漸淡薄將他忘卻。而此時聽了向秀之言,忽覺得只要佳人尚存,就總有相見之日,自己日日苦受煎熬,不如親自前去一問究竟。只要曹璺對他還有一絲情意,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嵇康與向秀各自想着心事,對坐無言,一杯接着一杯,頃刻間便將兩壇烈酒飲幹。嵇康伸手去拿酒罈,見裏面一滴不剩,便苦笑着搖了搖頭:“子期,我雖不若你這般傷心,但也同樣爲情所困。真羨慕阿都,可以與心愛之人共結連理,相伴朝夕。”

    向秀此時又有了些醉意:“你說得是,我恐怕此生都不會再有那一日了。”說着撫上竹笛:“這是她留給我的唯一之物,而我能給她的,便只有一生的堅守與思念罷了。”

    嵇康聞之心中一跳,又朝向秀臉上看去,見他神情肅穆,淡然決絕,暗道他方纔之言恐怕並非一時之意,而是抱了獨守一生的決心,不由得又悲又敬:“子期,可願爲我講講你們的故事”

    “好。我與你雖是初見,但卻勝過與他人相處幾載。仲悌所言不虛,叔夜,你我定能成爲知己。”

    原來,這向秀乃河內人士,出身小官宦之家,自小便飽讀詩書,喜愛莊子之言,對世情皆看得很淡,毫無出仕之念,平生之願便是尋得三五知己,有一相愛之人,能夠飲酒望月,縱情山水,忘卻塵俗羈絆,閒度此世經年。然而,命運卻偏偏不讓他如願。

    向秀鄰家是一戶兵家。這家生有一女,玲瓏剔透,小家碧玉,年紀比向秀略小一歲,十幾歲便出落得如清水芙蓉,秀麗脫俗,令人見之難忘。向秀與她一牆之隔,兩人一來二往便對彼此有了情。這女子姓白,未有名字。向秀見她冰清玉潔,猶如芳草般馨香襲人,便從列子中一句“美哉國乎,鬱郁芊芊”取意,給她取了一個小字喚作“芊芊”。

    這芊芊雖出自兵家,但是家中略有藏書,自小隨着兄長們讀過幾天,頗認得幾個字。她對其他皆不上心,獨愛宋玉之賦,一日讀得興起便將高唐賦中那一句詩題在竹笛之上,送給向秀作爲定情之物。

    向秀看了此詩不禁莞爾。那句詩雖字面爲與情人朝朝暮暮,長相廝守,但長久以來卻被世人引申出了“男女牀笫事”之意。芊芊不過略識幾個字,又是閨中女子,豈能知道此中深意向秀倒不以爲意,只覺她青澀可愛,

    並未言明,將竹笛慎重收下,繪了一幅她的畫像回贈。誰知,這兩句詩卻給二人惹下了大禍。

    向秀一直將竹笛攜帶於身,一日被芊芊的父親看見,發現了上面的題詩。芊芊父親是個極要面子不知變通之人,何況按照曹魏國法,兵家女只能許配兵家之子,向秀與芊芊本來便難以婚配。他認得此笛乃女兒之物,如今到了向秀之手不說,竟然還題着兩句不堪之語。他怒氣衝衝地入得女兒房中,發現芊芊正盯着向秀所繪的畫像發呆,便斷定女兒定是已與向秀暗中苟合,做下了不潔之事。他也不聽女兒辯解,一把將畫像撕得粉粹,指責芊芊與人苟合在先,又將淫詩題在竹笛之上,將此事昭然宣之於衆,簡直毫無廉恥之心。

    芊芊被他一番痛斥,頓覺毫無顏面,心中悲苦難當,哭了一夜之後便病倒了。誰知她父親竟不聞不問,將她獨自關在屋中。待向秀得知此事時,芊芊竟已在短短三日之內一病而亡,香消玉殞。向秀咋聞此事,悲憤以極,將兩人之事坦坦白白地告知芊芊的父母,並懇請他們將女兒冥嫁與他,自己此生也不會再娶別人。

    豈料芊芊父親爲人固執武斷,覺得此時若將女兒冥嫁與向秀,世人皆會認爲他女兒已與向秀苟且,到時候自己顏面何存,所以死活也不依。向秀不改初衷,以丈夫之禮爲芊芊服喪,日日前去守靈,是打也不走罵也無用,反而鬧得街坊四鄰都知曉了此事,一時間在坊間傳遍。

    守靈最後一日,向秀仍自跪在靈堂中,卻見一箇中年男子破門而入,黑衣不整,髮髻凌亂,進門二話不說,撲在芊芊的靈位上便嚎啕痛哭,邊哭邊念:“俗世無情,至親無義,竟令佳人含冤而死,有情人抱恨終身,悲乎哀哉”唸完又大哭半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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