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林頌:嵇康傳奇 >第106章:誓不獨求生,含笑共赴死(下)
    鍾會出了府衙,即刻便去向司馬昭覆命。司馬昭正與山濤討論鄴城銅雀臺曹氏諸親王、宗室的“看顧侍奉”之事。山濤處事妥帖,既防止了禍亂髮生,又善待了曹氏諸親王,朝野內外皆是一片讚譽之聲,司馬氏因此贏回不少顏面,更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因此,司馬昭心情大暢,興致很高,談罷以後留山濤圍棋對弈,正下到緊要之處,鍾會來了。他見山濤在,本想延後稟報,司馬昭卻道:“但講無妨。”

    鍾會便將捏造好的種種罪狀案冊呈與司馬昭,道:“大將軍,嵇康與呂安已被押入大牢,此案該如何定奪,還請示下。”

    司馬昭暗中觀察着山濤的臉色,見他手執棋子,專注地思索着,似乎全然沒有聽見鍾會方纔的話。微微一笑,擡手翻看了幾頁案冊,故作驚詫道:“謀逆不是讓你徹查呂安侍母不孝、傷風敗俗之案,怎麼又牽扯上了嵇康,又何來謀逆之說”

    鍾會知道司馬昭這是做戲試探山濤,便將嵇康、呂安如何作“反詩”,如何“行爲放蕩”、“蠱惑世人”之事,仔仔細細向司馬昭“稟報”一番,最後道:“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如今大將軍文治武功、滿朝歸心,無憂於天下,卻不得不提防嵇康這樣的清流領袖,否則孔融之禍便近在眼前。”他所說的“孔融之禍”便是當年孔融抨擊曹操意圖篡漢,後被曹操誅殺之事。此言可謂一語雙關,既指出了嵇康之案的嚴重性,也同時建議司馬昭效仿曹操殺孔融之舉,誅殺嵇康。

    “哦孔融賓客滿天下,且在朝中頗有勢力,振臂一呼,其勢了得,若說他有謀逆之心我信,可這嵇康早已歸隱山林,在朝中也沒有親舊故交,就算他想謀反,恐怕也成不了氣候啊”司馬昭似乎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在棋盤上落下一枚黑子,對山濤笑道,“山公,白子已成困局,我看你今日如何解圍。”

    又是一語雙關,表面說棋,實則是想看山濤如何爲嵇康解圍。

    山濤自鍾會進來,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聽他要將謀逆重罪誣陷到嵇康身上,心中不由揪作一團,臉上卻仍保持着淡定從容之色。聽見司馬昭問他如何解圍,胸口更是一股悲憤意氣直竄上腦門,他拼命剋制,稍有舒緩,又覺得眼前的棋盤旋轉起來,似一張鋪天大網傾軋下來,將他死死困在其中。

    “今日我便將妻兒託付與你,若我死了,就靠你護他們周全。”

    “與死相比,這又有何難”

    “死易,養孤兒難。是我自私,先將容易的選了去,剩下的難事,便由巨源來做吧。”

    那日嵇康與他“絕交”時的話,響起在耳邊。

    “山公,該你落子了。”司馬昭見山濤直勾勾地盯着棋盤,不發一語,催促道。山濤回過神,對着一盤殘局,搖頭笑道:“老臣棋藝不精,無解圍之心力,甘拜下風。”

    “哦久聞山公乃手談高手,怎麼稍遇阻滯便放棄了”

    “此局勝負已分,老臣心服口服。”山濤神情淡定。

    司馬昭點點頭,看向鍾會道:“依士季看來,此案該如何處置”

    鍾會瞥了眼山濤,心中冷笑,在生死利益上面,果然信不得任何人。山濤與嵇康同遊竹林,半生交好,到頭來不也因爲是否效忠司馬氏而斷然絕交,慘淡收場如今嵇康面臨生死危機,山濤竟能面不改色,不爲他求一句情,看來定是那封與山巨源絕交書的譏諷挖苦太過毒辣,令他恨透了嵇康吧。也對,世上哪有那麼胸懷廣闊的人,所謂的君子氣量,不過是人們用來標榜自己的鬼話罷了。

    想到這,鍾會道:“將軍,在下以爲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爲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且素日文章多抨擊當世、妄議朝政,若不借此機會將其誅殺,日後定爲心腹大患。況且,他身爲曹氏姻親,又是清流領袖,若日後被親曹的勢力所拉攏利用,那可是一把利器啊”說到這,偷眼觀察司馬昭的神色,已然定了殺心。

    山濤拿着圍棋罐,一顆一顆往裏面裝着棋子,待鍾會說完,白子已收齊了。

    “當日曹操誅殺孔融,雖過了這麼多年,世人提起,仍頗有詬病。嵇康之名不在孔融之下,恐怕”司馬昭道。

    “將軍必爲萬盛之尊,是非忠奸皆由您來評定,何懼天下”鍾會繼續煽火。

    司馬昭抿着嘴脣,沉吟起來。

    鍾會攥緊案冊,死死盯着他。

    “也罷,明日我便請旨陛下,誅殺嵇康,夷滅三族。呂安也殺。”過了許久,司馬昭冷冷地道。

    一句“夷滅三族”說出口,鍾會與山濤都驚住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曹璺必將受到株連。這個結局是鍾會不想看到的,而山濤也絕不能辜負幫嵇康撫養孤兒的諾言。

    兩人各自在腦中飛快地思索着對策,擡起頭時,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將軍,老臣有一語相勸,當年曹操誅殺孔融,也只禍及全家,並未牽連其族人。何況那嵇康之妻乃是亭主身份,有皇室血脈。當日何晏被誅之時,令尊司馬太尉尚且放過了其妻金鄉公主與幼子何榮,如今若處罰太過,恐再激起曹氏親王宗室的不滿之心。那麼此前的鄴城安撫之事,便前功盡棄了”山濤放下手中的圍棋罐,起身緩緩道。

    “山公說的是,誅殺嵇康、呂安二人已足夠震懾世人,清潔王道,不必再牽連其他。”鍾會趕忙附和。

    司馬昭眯眼看着二人,半晌笑道:“山公與士季難得如此意見相同,就依你們之言吧。”兩人領命,皆滿身冷汗地出了司馬

    府。三日後,朝廷果然頒下詔令,以謀逆之罪判處嵇康、呂安死刑,將於一月後在洛陽東市問斬。旨意一出,天下震驚。

    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下,今愧孫登。

    內負宿心,外恧良朋。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獄中,嵇康藉着一盞殘燭的微光,用石塊在牆壁上寫着一首紓解愁緒的幽憤詩。忽而一陣陰風從身後颳起,他回身相看,只見燈下漸漸聚集出一團黑影,越積越大,形成一丈多高的一個鬼影,穿着黑衣草帶,瞪着銅鈴般的大眼,張着血盆大口,惡狠狠地對着嵇康。

    果然是在陰冷的囚牢,接近地獄的所在,連這等魑魅魍魎都可以如此大行其道,出來禍亂世人。嵇康停下手,毫無懼色與那鬼魅靜靜對峙。那鬼魅見他不怕,身形越變越大,似乎不嚇破他的膽不罷休,頃刻間將整個牢房的屋頂都鋪滿了,居高臨下的威懾着他,發出駭人的吼叫。

    “嗤,哈哈哈哈哈哈”嵇康熟視良久,忽的高聲大笑起來,坦蕩蕩的笑聲將那鬼魅的陰戾之聲全然壓倒。笑罷之後,他附身朝屋中那盞唯一的燈光狠狠一吹,燭火瞬間熄滅,周遭陷入無邊無際的漆黑之中。沒了燭火的映照,那鬼魅的巨大身影隨之化爲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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