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志從前好幾天開始,就整天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有的時候走着走着,就會突然笑出聲來;讓他拿個東西,他得站在原地“嘿嘿”傻笑兩聲,你拍他一下,才如夢初醒。
到了娶親的這一天, 所有人都早早地起來了。
現在結親,城裏講究的是“三轉一響”, 自行車、縫紉機、手錶,收音機。鄉下講究的是“三擔谷, 兩頭豬, 一頭牛”。
一般姑娘找對象, 比較青睞的是“四個輪子一把刀,革命紅旗兩邊飄”, 這說的是司機、廚師和革命軍人。
但是哪裏有那麼多的好對象等着姑娘們挑真正結親的時候,能有實打實的三擔谷,那就是大方的人家了。
陳家是比大方人家還要捨得的人家,他們給秦瑤準備的, 是三擔谷加上一臺縫紉機。
接親用的是一架“永久”牌的自行車, 這自然是借的。但能借來,這本身就是一種本事。
陳明志理了個乾淨清爽的髮型, 還用清水抹了, 再擦一點發油。穿的是一身新衣服, 工工整整的一身黑色中山裝,配上一雙黑色的皮鞋,這一身穿出來,倒有那麼幾分挺拔高大的樣子。
女方也不遜色,雖然這個時候結婚差不多都是素顏,但秦家畢竟算是條件好的人家,不僅借來了口脂,還弄來了一點點的粉。
新娘穿的衣服也是很漂亮的了,上身是一件織錦嵌金線盤扣小襖,下身是一條大紅色的純棉闊腿褲。
頭髮也請了老手藝人給稍稍盤了起來,秦家還給女兒陪嫁了一對純銀的牡丹富貴耳墜,吊在新娘的兩邊,風一吹,一晃一晃的,特別好看。
要說這鄉下地方,還是疼兒子的人家多。但秦家卻又有所不同,他們家很疼女兒。
雖然家裏條件不錯,但新娘子的嫁妝還是嚇了大家一跳:鍋碗瓢盆就不說了,實木打的大櫃子也不說了,重點是人家給陪嫁了一塊手錶
上海牌手錶
縫紉機大家還見過,自行車雖然不多見,但也見那好現的騎過,這樣子全身閃閃發亮、“啪嗒啪嗒”走得極其精準的“高檔貨”,大部分人只在商店見過,還有很大一部分人,就沒去過縣城裏的商店。
總之,這場婚禮,風光無限,用後世的話說,是“十里紅妝”也不爲過。
來喫喜酒的也頗有來頭,基本上,附近大隊的大隊長都來了,方圓幾裏的紅衛兵也到了許多。
喜酒的席面整得也很是體面,基本上,一桌能合一個肉菜,儘管骨頭多肉少、基本上還全是菜,玉米餑餑一人能合一個半,菜湯是管夠的。
這樣的大手筆,實在是很有臉面。
袁芃芃自己能偷偷開小竈,不急着喫東西,悄悄繞到了新房裏,去看新娘子。
這新房是真真正正的新房,用窯子裏新燒的磚蓋的,屋頂上的木頭樑子用的也都是好料子,就連房頂上鋪的茅草,也是選了又選的。
這樣用料十足的新房子,冬天不會太冷,夏天不會太熱,費的錢,也是很對的起它的實用性的。
這房子剛起出來的時候,袁芃芃還好奇地往裏面看過:又髒灰塵又大,空蕩蕩的,沒啥好看的,牆皮都是裸露的。
如今,這房子可是大變樣了:裸露的、醜醜的牆皮用報紙糊上了,又好看又顯得整潔;原本空蕩蕩、只有一個炕的房間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炕上鋪上了新褥子、正中間放了桌子、牆角還放了各種生活用品的溫馨小窩。
到處都是用紅紙剪出來的“囍”字,不僅貼在牆上、大件的傢俱上,連暖壺上都被貼了一個。
紅紙不僅僅可以用來剪“囍”字,在心靈手巧的老奶奶手裏,它們可以變成任何你想讓它變成的東西。
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抱着一條大鯉魚的形象,還有一左一右作揖的童子形象,更多的,是兩個小人甜甜蜜蜜牽着手的形象。
新娘子陪嫁的東西都是要放在新房的,袁芃芃略帶驚歎的看着這兩牀大紅繡龍鳳牡丹的新被子,還有帶着一個清清楚楚的大鏡子的梳妝檯,終於有點明白爲什麼那麼多人說她大表哥娶了一個金娃娃了。
真的,以農村的水平來說,過上十年,這樣的陪嫁都可以算得上是過得去的了。
新娘子沒有安安分分地坐在炕上,而是很愛惜地摸着被當做聘禮擡進來的縫紉機,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袁芃芃見了,有些安慰,陳家的人她還是知道的,總不會讓這位金娃娃受了不明不白的委屈。
秦瑤還是很敏銳的,見有人過來,忙回到炕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袁芃芃有些想發笑:畢竟是不怎麼成熟的少女啊,就算
秦瑤比陳明志還大一歲,又是上半年的生日,按虛兩歲的算法,已經是十九歲的老姑娘了。
實際上,不過是個還沒過十七歲生日的小姑娘。
她一見只是一個小丫頭,不禁鬆了一口氣,最怕那些愛看熱鬧的老大娘。她對袁芃芃還有些印象,有些親暱地說:“呀,是你呀”
“你上次借給我外套,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沒想到,這麼快,咱就成一家人了”
事實上,她這次這麼快地就嫁了,也跟上次那個小個子對她“耍流氓”有關係,雖然沒讓他佔什麼便宜,也不是很多人真的,大部分人還都忘了。但這件事卻讓秦老爹放在心上了,原本還不捨得嫁女兒的他,怕人家閒話女兒,就細細挑了挑附近的小夥子,選了一個比較老實的給女兒相看。
卻不想自己女兒卻是真相中了這麼個傻大個。
袁芃芃也很意外她居然還記得這件小事,她笑了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所幸只叫人:“嫂子好。”
秦瑤笑眯眯地應道:“噯。來,嫂子請你喫糖。”
她攤開手,手心裏放了一塊橘子味的奶糖。
袁芃芃也不推辭,笑嘻嘻地接了:“謝謝嫂子。”
秦媽掀起簾子進來,看見屋裏多了個人,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掛上了笑容:“呀,這是芃芃吧長得可真精神”
袁芃芃乖巧地站着,甜甜地叫人:“大娘。”
“噯,”秦媽笑得更燦爛了,從兜裏摸了摸,抓出一小把瓜子來,“來,喫瓜子”
袁芃芃忙不迭接了,她覺得自己來的時機不太對,忙告辭了,把空間留給這一對母女。
“這家人挺好的,席面上舍得花錢,還去給你接了自行車,懂的給你做臉。你婆婆看着不太好相處,實際上人挺講道理的;你太婆婆是個脾氣好的,你可得好好過日子”
袁芃芃耳力好,後面斷斷續續傳來的談話,她聽的清清楚楚的,一字一句,殷殷切切,都是做母親的一片心啊。
這一次的婚禮,不過是給大家提供了一個茶餘飯後的小小談資,日子還是一樣過。
只是對袁芃芃來說,她離紅衛兵這個特殊羣體更近了些,因爲紅衛兵中有很多人都跟她的表嫂秦瑤關係不錯,偶爾也會來陳家玩。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會帶來一些關於縣城裏的信息,什麼“今天保皇派和革命派又鬧了啊”“誰誰誰家又被抄了啊”等等諸如此類。
奇怪的是,城裏鬧騰地愈加歡快,農村便愈加平靜。
農村也不是沒有保皇派和革命派的劃分,但他們一般誰都不搭理誰,遇上了最多也就是吵吵架,很少直接動手。
她也曾就這個問題問過秦瑤,秦瑤當時一邊縫衣服一邊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怎麼鬥”
“不是還有連自己的父親都要告的事情嗎”
“那是你從別的地方聽說的吧咱公社不興這一套,公社的領導對這樣的行爲也不支持。”秦瑤頭也不擡地說。
袁芃芃好像有些明白好像又有些不明白。
秦瑤瞥了她一眼,說:“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活法,咱們這兒,算是頂頂好的了,保皇派比較多,大家都贊同用嘴解決比用手解決好,革命派就那麼點人,不敢鬧什麼風浪的。”
“那城裏”
“誰知道他們天天鬧什麼”秦瑤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整天價正事不幹,天天在這種事上掰扯,還掰扯不明白老領導都說了,到農村去,廣闊天地大有可爲,咱們好好侍弄土地,爲建設社會主義添磚加瓦纔是實在的。”
袁芃芃重重點頭:“嗯嗯”
秦瑤是上了初中的,只是沒畢業,初一沒上一年呢,就成了小紅衛兵,跟着鬧革命了。
袁芃芃是知道以後的形勢的,她挺喜歡這位小表嫂的,多次旁敲側擊地鼓勵她自學,把初中的內容都撿起來。
這種行爲,她之前也對陳家的三位表哥做過,只可惜,他們似乎都於讀書一門上不太開竅,就是腦袋瓜子最好用的陳明義,也啃起書本來也是昏昏欲睡的。
久而久之,袁芃芃也就放棄了:算了,順其自然吧,七十年代的時候,中國的文盲還少嗎但大家不是照樣活的挺好的嗎
強按牛頭不喝水,這種事,得之吾幸,失之吾命,強求不來的。
秦瑤卻不像陳家的三兄弟,她是挺喜歡唸書的,雖然這個時候大家都覺得唸書是一件喫力不討好的事,但在秦瑤的心裏,唸書實在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