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特意把領到的佩劍磨得鋥亮,又叫僕人重新漿洗過長襦,清早起來把護腿扎得繃直,往門外一站,忍不住要給自己豎個大拇指:多精神的少年郎啊
不過,現在人們不叫他少年郎了。
從前人們叫他丞相公子,他從記事兒起就被這麼叫,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可是現在,人們管他叫“中郎將”大人
瞧瞧,剛滿十六歲,他已經是“中郎將大人”了
李甲邁着方步,巡視着手底下的衆郎官,殿內皇帝正與父親和諸位博士商議大事。
他覺得自己職責重大,努力把忍不住上翹的嘴角壓下來,好顯得沉穩老成一點。
可是敲一敲披着彩色花邊的前胸甲,脆響,結實
他還是忍不住要微笑起來。
他有一點好奇,殿內皇帝在跟父親商議什麼軍國大事兒呢
想到皇帝,李甲心中有點莫名的親切。
這可是皇帝親自點他做的中郎將。
所以,雖然李甲知道父親對皇帝頗有微詞,但他願意相信,這其中是有什麼誤會的。
“腿繃緊了”李甲年輕的雙眸好似鷹眼,一下就揪出了偷懶的郎官。
他爲自己忠於職守、維護了咸陽宮的體面尊嚴而感到快活,鼓勵地拍了拍那個郎官的肩膀。
就是在這個時刻,殿內皇帝的旨意傳出來了。
“陛下賞博士叔孫通二十匹絲綢”
二十匹絲綢
饒是身爲丞相之子,李甲也知道這二十匹絲綢可比二百兩銀子,不是小賞賜。
賞給一個只是提供建議的新晉博士
陛下可真是慷慨吶陛下可真是重視人才吶
就在李甲感慨的時候,皇帝的第二條旨意又傳了出來。
“陛下有旨,拿這二十匹絲綢把博士叔孫通裹起來,吊着打”
李甲:
一匹爲十丈,一丈爲三米三;二十匹,那就是六百多米。
六百多米的絲綢把叔孫通裹成了巨大的蠶蛹。
裹是裹起來了,吊哪兒呢
還是李甲剛上任,工作熱情高,年輕腦子轉得快,一指大殿門口的廊柱,“吊在正門兩根柱子之間吧。”
這樣皇帝就可以端坐龍椅觀刑了。
於是裹成蠶蛹的叔孫通,就被做成了“鞦韆”。
李甲還擔心底下人綁的不結實,自己親自爬到柱子上,試了試繞柱絲綢能承受的強度。
幾十層的絲綢還是很穩的。
李甲拍拍手下來,放心了,就剩鞭打了。他有點犯愁,第一天上任就遇到這種事兒,該選什麼鞭子才合適呢
正在李甲苦惱的時候,只見大殿內皇帝帶着衆臣與博士們浩浩湯湯走出來。
這還是李甲第一次這麼近見到皇帝。
新帝比他想象中更年輕,黑袍威嚴,可是嘴角微翹又說不出得親切。
就是這個人封了他做中郎將
李甲恨不能這會兒鞭子已經在手,狠狠抽那個博士一通,叫皇帝看看他沒選錯人。
胡亥當然不會注意到一旁還有個激動不已的小中郎將。
他看着眼前一團絲綢蠶蛹,只能隱約看出叔孫通的人形,饒是滿腹怒氣,也忍不住莞爾。
“蠶蛹”屋裏哇啦求饒,“陛下,陛下,小臣錯了小臣有罪陛下陛下”
“陛你個頭”胡亥奪過侍者奉上的雞毛撣子,倒豎過來,衝着“蠶蛹”的屁股中間就是一戳。
“蠶蛹”被捅得悲鳴一聲,整個人都往上躥了一躥。
衆圍觀人士都露出了心有慼慼焉的表情。
李甲年紀小,定力稍差點,已經是面目扭曲,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自己屁股。
“衆博士剛纔說的都是謬論”一戳
“有明君如朕,天下哪裏還有人造反”二戳
“朕與衆卿討論的這會兒,這羣反賊已經被抓到了”三戳
胡亥詰問,一句句都是叔孫通剛纔拍的劣質馬屁
問一句,戳一下,越戳越用力。
求生欲讓“蠶蛹”躥成了離水的魚,不知道的,還以爲裏面人蹦得多歡樂呢
叔孫通哭了:“陛下,小臣、小臣哇哇哇哇”
衆博士的領導,僕射周青臣這下子明白過來皇帝這是惱了他們胡說八道啊
原來皇帝不傻啊
不對周青臣捂住了自己屁股,他剛纔好像也拍了媽呀,他可千萬不要是下一個啊
胡亥戳了三下,吐出一口濁氣,把雞毛撣子丟給中郎將,“給朕抽他抽屁股肉多的地方。”
“喏”李甲眨巴着倍兒精神的眼睛,接過御賜的雞毛撣子,掄起胳膊就上了。
他立志要把叔孫通的屁股,打個皮開肉綻。
這阿諛奉承的大壞蛋被陛下識破了吧
才抽了十下,胡亥就喊停了。
實在是叔孫通叫得悽慘。這嗓子不做太監真是可惜了
胡亥換了新玩法,跟盪鞦韆似的,把“蠶蛹”推出去,又任他蕩回來。
叔孫通只覺騰雲駕霧,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嚇得連哭帶叫。
剛纔還鄙視叔孫通的衆博士們,紛紛低首:陛下真是殘忍啊殘忍可怕啊可怕
周青臣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成了下一隻“蠶蛹”。
李斯本就是老成持重之臣,此刻斷然不會開口。
若是陛下對這叔孫通要殺要剮,或許還有人願意出個頭勸一勸。
但是陛下這種爸爸揍熊孩子的畫風,叫人真是不知所措。
衆人面面相覷。
好在胡亥自己嫌外面太陽太大,一卷袖子回頭進殿了,“叔孫通,你掛在上面,給朕好好反思反思”
經了這一攪合,殿內的氛圍說不出的詭異。
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心有慼慼,有人對皇帝刮目相看,還有人懷疑身在夢中。
總之,大家都
默契地陷入了沉思。
胡亥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不要把朕當傻子。如今徭役繁重、刑法嚴苛,民怨沸騰。這夥攻入陳郡的逃兵,不過是第一支,接下來,如果朝廷不作爲,這樣造反的人會越來越多。”
這話大家都只敢在心裏想,可是誰也沒料到是皇帝自己把這話說出了口。
李斯雖老,此刻卻目露精光,盯了新帝一眼,又垂下耷拉着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