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曹陽征戰, 夏臨淵在外遊說,胡亥在宮中也沒閒着。

    他跟衆臣盤點了朝中能用的將領,把可用人馬調給章邯驅使,爲章邯和李由打好後勤戰。同時, 他施行的新政, 要發佈語書, 下到各郡縣去,讓每個黔首都知曉纔行。

    在新政的細則上, 胡亥跟李斯起了分歧。

    或者說, 這分歧早就有了,只是之前周文攻破函谷關, 於是君臣都默契地沒有激化矛盾,先解決了當時眼前最要緊的戰事。

    這會兒周文敗退, 與章邯在曹陽對峙。

    朝廷得到了喘息之機。

    於是之前胡亥和李斯擱置的爭議, 就又擺上了檯面。

    那就是關於是否繼續用苛政嚴法來統治黔首。

    其實秦朝律令龐雜詳盡, 但是基本都很有道理;有的甚至比現代法律, 對人更有道德上的要求。

    比如胡亥灌醉司馬欣那次問的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街上有人把路人砍傷了, 圍觀者不救援, 要處罰圍觀者嗎

    按照秦朝法律,距離百步之內,不施以援手之人, 要交兩副甲的錢作爲罰金。

    而現代看到路上出了車禍, 照走不誤的人多了, 也沒有什麼法律制裁, 只是民衆可能會道德上譴責一下而已。

    胡亥對秦朝大部分的法律都沒意見,唯一想要改變的,就是廢除肉刑。

    挖鼻、釦眼、割耳朵、剁腳

    這種肉刑,人一旦被判了,之後基本就是個廢人了。

    可是李斯堅持不能廢除。

    皇帝和丞相起了爭執,與會的衆臣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這次廷議的參與者除了胡亥、李斯,還有博士僕射周青臣、新晉廷尉司馬欣、右丞相馮去疾,以及趙高。

    周青臣不說話是因爲怕惹禍上身,他本人沒什麼立場。

    司馬欣不說話,是因爲他個人觀點是支持李斯的,但是他又是陛下一手提拔上來、飛黃騰達的。所以司馬欣不說話,是出於爲胡亥着想的角度,還挺“知恩圖報”的。

    至於右丞相馮去疾,則是覺得兩邊都有道理,打算回去想想再做計較。

    再說趙高嘛他另有自己的小算盤。

    胡亥把自己認爲很充分的理由羅列了一遍,“衆卿,刑罰如此重,那些黔首爲了逃脫罪責,也會起反心的反正聽從朝廷的也差不多會死,造反也有可能死,那爲什麼不造反呢再者,朕爲皇帝,天下黔首皆是朕的子民,朕如何忍心把一個個健全的人給處置成殘廢呢況且,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際,珍稀人力還來不及,又爲何要反過來去戕害呢”

    胡亥說了這麼多,李斯只四個字就給駁回去了。

    這四個字便是“以刑去刑。”

    以刑去刑,是說用刑罰止住刑罰。

    具體來說,就是從重量刑,使黔首因爲畏懼而不敢犯法,以此達到天下不需用刑的效果。

    因爲小兒子李甲的事情,李斯其實這會兒對胡亥頗爲窩火,好在後來李甲平安,還立了功。

    偏偏於公於私,李斯不能找皇帝的麻煩。

    這下好,胡亥撞到槍口上來。

    李斯火力全開,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把個胡亥說得頭暈腦脹、不知今夕是何夕。

    以刑去刑這個辦法也不是李斯提出來的,而是商君書中“靳令”篇所載。

    商鞅變法,是秦國後來能夠一統六國的基礎。

    李斯把商鞅的辦法搬出來,衆臣都點頭。

    當然李斯反駁胡亥,並不只是出於私心。在李斯看來,他已經七十多了,在大秦經營三十多載;而胡亥是個年輕的帝王,從前長於深宮,繼位後又總是做不靠譜的事兒。

    新君突然說要變法,正值天下如此動盪之時,李斯哪裏能答應。

    李斯這麼想,其他臣子大半也是這麼個想法。

    胡亥一時找不到更有力的名人論點駁回去,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一時衆臣都退出去了,只有趙高留了下來。

    胡亥看他一眼,“有事兒”

    自從那夜阿旁宮殿前看了十二金人,趙高頗爲收斂了,在最近的戰事中,爲後勤工作也出了不少力,尤其是督工戰車這方面,發揮了很大作用。

    所以

    胡亥又讓他回到廷議中心來了。

    趙高湊上來,笑着,略帶爲難道:“陛下,小臣有一事想提醒陛下。”

    “你說。”

    趙高就說了,“陛下吶,丞相李斯原本是上蔡人,跟這會兒造反鬧事的賊人陳勝可是同鄉吶滎陽的事兒爲什麼會拖這麼久還不是因爲三川郡守李由在那裏守城,這可是丞相李斯的長子。小臣聽說,正因爲是同鄉,所以李由防守賊兵也不盡心”

    胡亥面不改色聽他胡說八道。

    趙高見皇帝聽得認真,越發湊上來,壓低了聲音,神祕又可怖道:“陛下,小臣還聽說甚至李由跟那個反賊陳勝有過書信往來哎呀,這可真是嚇死人”

    胡亥淡聲道:“可有證據”

    趙高一愣,誠懇道:“正是因爲此前一直沒有真憑實據,所以不敢貿然奏知陛下,一直到今天,小臣見左丞相李斯對您無狀,恐怕他有不臣之心萬一李氏與反賊勾結”

    “糕糕吶。”胡亥嘆了口氣。

    趙高聽陛下叫得親密,胸口一熱,心中一喜,只道跟李斯的大仇就要報了

    胡亥一巴掌拍在趙高腦袋上,“你可做個人吧”

    趙高捂住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剛纔廷議上,陛下明明對李斯很是不滿啊

    以他對陛下的瞭解,陛下絕對已經把李斯懷恨在心,只等他遞個藉口上去,就會發作李斯的。

    又是哪裏出了錯

    胡亥捲起竹簡敲趙高腦袋,“人家兒子在前線浴血奮戰,你還想着進讒言報私仇你說你丟不丟人丟不丟人”

    “陛下,小臣小臣冤枉吶”雖然的確就是胡亥說的那麼回事兒,但是趙高是萬萬不能認的。

    被敲得滿頭包,趙高夾着尾巴退下了,留下胡亥哭笑不得。

    這一次論戰失敗,倒是激發了胡亥學習的心。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吶

    胡亥一聲令下,什麼商君書鬼谷子左傳列子韓非子,統統都到了他案上來。

    不就是會引經據典嗎朕也能

    這一日,他正伏案苦讀,看着看着,倦意襲來,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夢中,他見到一位高大親近的男子,那人着黑袍、神色威嚴、目光幽深。

    他彷彿是變回了小時候,因爲在他看來,那男子實在高大,令他要仰着頭去看。

    “父皇。”

    夢中這一聲喊出來,胡亥便驚醒了。

    他定定神。

    自此遇刺之後,他便時不時會做這樣的夢,也許是原主散落的童年記憶吧。

    胡亥怕再睡着,起來伸個懶腰,抱起愛犬小二郎,打算到宮中走走,再回來繼續。

    宮中有一渠清溪,蜿蜒流出宮外,匯入渭河。

    胡亥沿水徐行,忽然見溪畔出現了一叢被摘下來已經半枯萎的鮮花,還有各色絲線。

    “那是什麼”

    宮中一物一品皆有定規,突然冒出這麼隨意擺放的物品來,很是顯眼。

    侍者阿圓道:“不知道是誰那在哪裏的。”

    事關禁中,不敢大意,於是把溪畔做活居住的宮女們都聚集起來問詢。

    胡亥本就是要散心,彎腰鞠水,漫不經心聽着阿圓詢問。

    衆宮女忽然被詢查,都唯唯諾諾,生怕大禍臨頭。

    內中獨有一位宮女不同,主動站出來,朗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是前些日子七月七日,奴婢們遵照舊俗,向天上織女乞巧,所留下的鮮花與絲線。”

    原來自戰國以來,人們便有了對於織女星和牽牛星的想象。

    這會兒宮中女子之間,已經有了在七月七日向織女乞巧的習俗,只是還沒有在民間流傳開來。

    原來是七夕已過。

    清涼溪水自胡亥手中滑落,徒留滿掌溼滑。

    胡亥想起前世七夕時,作爲一隻單身狗與兄弟們聚會的歡樂輕鬆;現在想起來,真正已是隔世,不禁頓生悵惘。

    侍者郎官都遠遠跟在後面,胡亥獨立溪畔,低頭望向溪水,見裏面只有自己和雲朵的影子。

    稱孤道寡,這就是帝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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