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去疾對兒子道:“陛下有召, 不能耽擱。你且往宮中去,我這就派人往左相府上打聽一二。到了陛下面前,你小心行事, 不要觸怒殿下。”
馮劫一一答應。
馮去疾親自掌燈, 闔府大人無論男女一起出來, 送馮劫出府。
直到望不見入宮的馬車, 馮去疾才嘆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都回去吧。”打發人往李斯府上去了,自己這一夜是無論如何無法安睡了,便守在書房等消息。
胡亥哪裏直到自己一道詔令, 把馮府上下攪得心慌不已、不能入眠。
他雖然是爲了問滅楚之戰的詳情, 然而馮府衆人並不瞭解。
最關鍵的是,他在衆臣眼中,還是個血洗了全部兄弟姐妹、殺了蒙氏兄弟、東巡盡斬忠臣的無道之主,就是前幾天還把博士給吊起來打、讓人斯文掃地。
想胡亥這麼個形象,也難怪馮府上下都如臨大敵。試想一個殺自己兄弟姐妹都不手軟的人, 一時怒了殺個御史大夫又算得了什麼
馮劫忐忑不已入了咸陽宮,經謁者通報,踏入殿內,卻見年輕的皇帝正在秉燭觀書。
胡亥見馮劫來了, 推開正揣摩着的秦記, 笑道:“這麼晚找你, 你怕是睡下了吧”
馮劫見皇帝態度溫和,一顆心放下大半,謹慎道:“臣還不曾歇下。”
胡亥起身,走到地圖前。
馮劫這纔看到高懸的作戰地圖,他如今近四十歲,十多年前的滅楚之戰是親歷的,一眼便認出了是當時的作戰圖,前後一想,便知道陛下是爲此召見,於是剩下的半顆心也落回了肚子裏。
胡亥也不囉嗦,開門見山道:“朕這兩天在琢磨滅楚之戰,有一事不明,要請教於馮卿。”
官員中精通兵法又在咸陽的人,御史大夫馮劫是第一位的。
馮劫忙道:“不敢。陛下請講。”
胡亥指着圖中交戰之地,“你來之前,朕已經翻閱過我朝記事,關於這一段寫得頗爲含糊,只道李信是爲項燕偷襲所敗。朕卻覺得奇怪。”
馮劫忙問道:“不知陛下覺得奇怪之處,是什麼地方”
胡亥仍打量着那地圖,指了指陳城下面的項城,“李信當初爲何不南下攻打項燕的封地項城,卻往東要攻遠處的城父”
馮劫精通兵事,道:“城父有糧草,若能攻下城父,便能以戰養戰,而且消除了東側隱患。李信用兵,步步爲營,穩紮穩打。”
胡亥自失一笑,道:“朕班門弄斧了。”
馮劫一下子就冒汗了,忙道:“不過李信後來想要直撲楚都壽春,放棄項城,的確是失掉這場戰爭的原因。”
胡亥來了興趣,“哦馮卿仔細講來。”
馮劫猶豫了一下,道:“陛下明鑑,李信之敗,實是人禍。本朝記事,不曾記錄。”
想來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了。
胡亥道:“你只管說,出你口,入朕耳罷了。”
馮劫講起來,不同與叔孫通從史書上看來的中規中矩,也不同與李斯作爲操盤人的胸懷大局,而是謹小慎微,撿着重要而安全的內容來說。
李斯也提到過這位昌平君。
胡亥道:“就是當初楚王負芻的兄長,在楚國內訌中來了我朝的昌平君”
馮劫道:“正是這位昌平君。”
胡亥道:“他是爲我大秦守的陳城”
馮劫道:“正是。他本是楚國宗室,安撫陳城百姓,割據陳城;並無楚將敢來討伐。”
胡亥道:“這位昌平君也參與了作戰”
馮劫道:“他爲李信接應糧草輜重。”
胡亥道:“所以李信過陳城而不入,直奔城父。”
馮劫道:“正是。李信領兵,三日便抵城父。與此同時,蒙恬拿下了平輿。”
胡亥道:“他們要會合嗎”
“正是。李信與蒙恬約定,在城父會合,而後南下攻打楚國國都壽春。”
“可是他們爲項燕偷襲,大敗而歸,沒能南下。”
“是的,他們沒能南下。”馮劫嘆息道:“其實李信當時還有一個選擇。”
“他還有一個選擇”
“正是。”
“是什麼選擇”
“便是陛下方纔所說他本可以與蒙恬東西夾擊項城。”
胡亥道:“項城,是項燕的封地。項燕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封地有失。”
“正是,項燕會拼死力戰。”
“這就是你說的,李信的另一個選擇”
“正是。如果李信攻打項城,那麼我朝與楚國的決戰就會在明處上演。”
“你的意思是說,李信後來失敗,是因爲項燕在暗處偷襲。”
“若是明處作戰,至少勢均力敵,鹿死誰手難說。”
胡亥嘆道:“這道理實在很簡單。”
“的確簡單。”
“難道李信不明白”
“他當然明白。”
“那他一定是沒有想到,項燕會突然發動襲擊。”
“他沒有想到。”
胡亥搖頭,“朕不明白李信怎麼會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楚國當時三大家族:屈、昭、景,自春秋以來,把控楚國軍國大事,且各有封地無數。景氏家族,多出名將,擔任上柱國。此時楚國的上柱國便是景燕。”
胡亥道:“景燕就是項燕”
“正是,因封地在項城,後人稱景燕爲項燕。”馮劫道:“李信忽視
了項燕。”
胡亥道:“項燕當時爲楚國總指揮,李信怎麼會忽視了項燕”
“這就要問昌平君了。”
“楚王負芻的兄長,投奔我朝,守着陳城的昌平君”
“正是這位昌平君。”
“他做了什麼”
馮劫沉聲道:“昌平君,背叛了我朝。”
胡亥正爲章邯可能背叛之事憂心,此刻聽到“背叛”這個詞兒,格外驚心。
胡亥睜大了眼睛,“昌平君背叛了我朝”
“正是。”
胡亥質疑道:“昌平君既然是楚國宗室,背叛我朝也是很有可能的難道當時朝臣將軍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縱有人想過,也沒有人提過。”馮劫補充道:“昌平君母親是我秦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