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甲還是怕老父親的, 當面乖乖答應了, 心裏卻是躍躍欲試。
李斯看幼子還是少年心性,也知多說無益,嘆了口氣便讓他下去了, 自己在書房關了半夜,才擬出一份滿意的帝師名單。這份名單, 明日自然還要與右丞相馮去疾商量的。不過同朝爲官, 彼此總會給個面子, 留下三之一的人選,便也足夠了。
帝師,對於皇帝的影響力是巨大深入的。誰都不想錯過這個“控制”皇帝的機會。
各方人馬開動腦筋, 在名單上明爭暗鬥、挖空心思, 足費了七八天才把這十人名單給進呈預覽。
他們打着小算盤等着結果, 誰知道宮中傳來噩耗。
皇帝把衆待選老師臭罵一頓,都攆出來啦
時值六月底七月初,正是咸陽最熱的時節,胡亥手上的傷剛開始結痂,癢得要死還不能抓,滿心煩躁。
更可怕的是,因爲答應了章臺宮理政,他現在每天要看多少奏章知道嗎
一百二十斤
一百二十斤的竹簡
裏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他不懂的內容
以爲做皇帝很開心呵,天真。
比如他今天翻開的第一份奏章,連郡縣修路都要他來管啊他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半吊子哲學家,當代的紈絝二代,哪裏知道該怎麼修公元前209年的路喲再說了,修理馳道跟百姓養馬之間的關係是什麼百姓養馬跟賦稅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
夭壽吶他只想喫喝玩樂做個快活的亡國之君而已。
李斯那些完蛋玩意兒就更缺德了,選出來的老師,一個比一個老,張嘴就是引經據典,說的每個字他都認識,但是連在一起就聽不懂了。
走都給朕走
李斯等人精心選出來的帝師,被皇帝無情駁回,一個都不留。
於是大臣們也不高興了。
他們都是在朝經營多年的老臣,有的甚至累世在秦爲官,從前先帝在時,他們不敢造次;但是對着年輕的新帝,還是可以擺個譜的。
於是李斯跟馮去疾一合計,不行,這陛下太肆意了,不尊重我們這些老臣,長此以往,那還了得
得給他個下馬威。
等他知道單靠自己無法處理朝政的時候,自然會回頭來找他們這些老臣尋求建議了。
到時候,朝中衆臣的地位便能有所提升了。
帝權與大臣權力之間的爭鬥,也是數千年來不變的主題。
從前先帝強,臣子們便弱;現在衆臣見新帝年輕荒唐,便有了抑制帝權的勢頭。
胡亥倒沒覺出自己是吃了個下馬威來,只覺得滿朝文武皆辣雞。
可是手頭沒有趁手的人,也不行。
他體會到了原主的無奈除了趙高,也沒別人可用啊
但是一想到趙高,胡亥心中油然而生信任親近之情,於是滿臉寫上了拒絕。
那找什麼人來商議好呢
胡亥舉着結痂的手想了半天,還真給他想出來一個人:
叔孫通。
歷史上這個叔孫通也是朵奇葩。
他原本是秦朝的待詔博士,因爲在陳勝吳廣造反那會兒,馬屁拍得清奇,說什麼天下無盜,在一衆說實話的儒生中間脫穎而出,於是被秦二世封爲了博士。然後,他眼看着秦朝要完,搶先打包,目光精準,直奔楚懷王去了。到了楚懷王帳下,他又目光精準,滾到了項羽手底下。再再後來,他滾到了勝利方劉邦手底下,而且精準定位了客戶需求,爲皇帝量身定製了一套禮法,最後甚至坐到了太子太傅的位置。有人說他是儒學大家、爲大義不惜失小節;也有人說他是個奸猾小人,還教皇帝文過飾非,忒壞。
總之,是個能留名後世的主兒。
不過叔孫通這會兒還只是個待詔博士,也就是隨時等待皇帝傳召的小顧問,以文學見長,也並不出名。突然被皇帝傳召,叔孫通丈八和尚摸不着頭腦,心裏七上八下來到了章臺宮。
胡亥也不廢話,把那看得腦袋疼的奏章往叔孫通跟前一扔,道:“給朕講講。講得好有賞,講不好你也走。”
皇帝趕了衆臣舉薦的老師出宮一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衆臣舉薦的
老師,學問見識一定比他高出許多,這點自知之明叔孫通還是有的。
但是皇帝都給趕走了,說明不喜歡這種類型的。
叔孫通換了十來個主上,能最後躋身獲勝方的高官之列,別的不提,說話一定是很有藝術的。
他知道這次被召見,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沉住氣,叔孫通緩緩開口,含笑問道:“陛下,您爲大秦君主,可知道歷史上,第一個秦人是誰”
李甲邁着方步,巡視着手底下的衆郎官,殿內皇帝正與父親和諸位博士商議大事。
他覺得自己職責重大,努力把忍不住上翹的嘴角壓下來,好顯得沉穩老成一點。
可是敲一敲披着彩色花邊的前胸甲,脆響,結實
他還是忍不住要微笑起來。
他有一點好奇,殿內皇帝在跟父親商議什麼軍國大事兒呢
想到皇帝,李甲心中有點莫名的親切。
這可是皇帝親自點他做的中郎將。
所以,雖然李甲知道父親對皇帝頗有微詞,但他願意相信,這其中是有什麼誤會的。
“腿繃緊了”李甲年輕的雙眸好似鷹眼,一下就揪出了偷懶的郎官。
他爲自己忠於職守、維護了咸陽宮的體面尊嚴而感到快活,鼓勵地拍了拍那個郎官的肩膀。
就是在這個時刻,殿內皇帝的旨意傳出來了。
“陛下賞博士叔孫通二十匹絲綢”
二十匹絲綢
饒是身爲丞相之子,李甲也知道這二十匹絲綢可比二百兩銀子,不是小賞賜。
賞給一個只是提供建議的新晉博士
陛下可真是慷慨吶陛下可真是重視人才吶
就在李甲感慨的時候,皇帝的第二條旨意又傳了出來。
“陛下有旨,拿這二十匹絲綢把博士叔孫通裹起來,吊着打”
李甲:
一匹爲十丈,一丈爲三米三;二十匹,那就是六百多米。
六百多米的絲綢把叔孫通裹成了巨大的蠶蛹。
裹是裹起來了,吊哪兒呢
還是李甲剛上任,工作熱情高,年輕腦子轉得快,一指大殿門口的廊柱,“吊在正門兩根柱子之間吧。”
這樣皇帝就可以端坐龍椅觀刑了。
於是裹成蠶蛹的叔孫通,就被做成了“鞦韆”。
李甲還擔心底下人綁的不結實,自己親自爬到柱子上,試了試繞柱絲綢能承受的強度。
幾十層的絲綢還是很穩的。
李甲拍拍手下來,放心了,就剩鞭打了。他有點犯愁,第一天上任就遇到這種事兒,該選什麼鞭子才合適呢
正在李甲苦惱的時候,只見大殿內皇帝帶着衆臣與博士們浩浩湯湯走出來。
這還是李甲第一次這麼近見到皇帝。
新帝比他想象中更年輕,黑袍威嚴,可是嘴角微翹又說不出得親切。
就是這個人封了他做中郎將
李甲恨不能這會兒鞭子已經在手,狠狠抽那個博士一通,叫皇帝看看他沒選錯人。
胡亥當然不會注意到一旁還有個激動不已的小中郎將。
他看着眼前一團絲綢蠶蛹,只能隱約看出叔孫通的人形,饒是滿腹怒氣,也忍不住莞爾。
“給朕取雞毛撣子來”
“蠶蛹”屋裏哇啦求饒,“陛下,陛下,小臣錯了小臣有罪陛下陛下”
“陛你個頭”胡亥奪過侍者奉上的雞毛撣子,倒豎過來,衝着“蠶蛹”的屁股中間就是一戳。
“蠶蛹”被捅得悲鳴一聲,整個人都往上躥了一躥。
衆圍觀人士都露出了心有慼慼焉的表情。
李甲年紀小,定力稍差點,已經是面目扭曲,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自己屁股。
“衆博士剛纔說的都是謬論”一戳
“有明君如朕,天下哪裏還有人造反”二戳
“朕與衆卿討論的這會兒,這羣反賊已經被抓到了”三戳
胡亥詰問,一句句都是叔孫通剛纔拍的劣質馬屁
問一句,戳一下,越戳越用力。
求生欲讓“蠶蛹”躥成了離水的魚,不知道的,還以爲裏面人蹦得多歡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