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何家天下 >第27章 父子
    苦心孤詣十二年,只爲今天這一次相見。

    如若杜至等其他熟悉的人在此,一定會發現,眼下的高廷芳連言行舉止,都和在他們面前時的那個人分外不同。他便彷彿真的是東都官民百姓傳聞中的竹君子那樣,清雅秀逸,孑然沉靜,舉手投足,言行舉止,縱使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到半點瑕疵。

    而和皇帝之間相距不過數步,高廷芳心裏並非從前認爲的激盪如火,而是平靜得像一塊冰。對於皇帝那滿懷關切的安慰,他表現得遠遠比自己想象中要出色。從容冷靜,談笑風生,彷彿那個真實的自己此時此刻已經離開了這個軀殼,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視着另一個自己憑藉本能揮灑自如。

    然而,吩咐韋鈺親自去外間看守,以免有人誤闖的皇帝,卻絲毫不認爲這有什麼不對。

    因爲他打探到的那個高廷芳,韋鈺告訴他的那個高廷芳,正是應該如此形象。傳聞中南平王因爲世子病弱,不能習武,不便出門,南平大儒光孝友親自教導其禮儀和詩文,如今看來,那個人稱高賴子的傢伙確實養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好兒子,這一點,不論他,還是其他國主,全都及不上。

    只可惜如此人才,據太醫署中人說來,卻註定了多病短壽。

    因此,最初見面的寒暄過後,皇帝就開口說道:“世子之前在含元殿上說,此來東都,是爲了楚國和南平的戰事”

    “正是。”意識到接下來所要商談的,關乎南平的未來,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完全代入了南平王世子這個身份,深深欠了欠身,“皇上,南平處南北要衝,江陵更是控御大江水道,若楚國得之,北可危及大唐襄州郢州,西則可毫無顧忌進軍蜀地。而若是南平尚存,雖只三州之地,卻可令楚國投鼠忌器,不敢起北進之心。”

    “我大軍剛剛平蜀凱旋,在你眼裏,卻覺得楚國竟還有北進之心”

    “楚國號稱二十餘州,卻遠遠比不得擁有中原,國土百姓兵力無不數倍於楚的大唐。然而皇上大軍平蜀,難道不是爲了打下西南,以巴蜀糧倉充實中原,然後收拾兵馬北伐”

    剛剛滿臉漫不經心的皇帝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細細打量面前這位看似孱弱的青年。許久,他纔開口說道:“之前韋鈺就說過你大膽,說你這一身病骨卻不遜斬將奪旗的勇士,朕在含元殿上看你脣槍舌劍,信了一半,如今方纔全都信了。”

    “多謝皇上謬讚,只不過天下並非外臣一個聰明人,楚國想來也已經有人看出了這一點,這才肆無忌憚侵攻南平,派人劫殺上京朝貢的南平使團,徐長厚這個堂堂正使更是在四方館中就肆無忌憚地對臣下手。皇上難道覺得只是徐長厚個人的莽撞衝動此乃試探虛實之計而已”

    面對皇帝犀利的目光,高廷芳不慌不忙,侃侃而談。

    “若是大唐對他此舉或熟視無睹,或輕輕發落,便證實是唐軍平蜀之後確保了糧草以及後方,準備北伐又或者東進,無心理會南境紛爭。如果是這樣,他們便可趁機北佔南平,圖謀襄郢,進而甚至與吳國等合縱,趁大唐北伐時有所動作。而若大唐沒有北伐之意,而是陳兵南境問罪,他們只要犧牲一個徐長厚,以金帛賠罪,想來大唐未必會爲一個不相干的南平而大動干戈。”

    “此乃陽謀,只怕徐長厚自己都未必算到,只以爲純粹是自己衝動。須知楚國使團那麼多人,他一個正使何德何能將他們如臂使指,竟能用調虎離山之計對付我的護衛”

    見高廷芳不慌不忙侃侃而談,皇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來,韋鉞也好,朕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好,全都被你糊弄了過去。他們只以爲南平遣世子北上朝賀,有獻土歸降內附之意,於是就可以坐而取軍功,更覺得你這不出王宮的世子容易對付,卻沒想到你勝過他們遠矣”

    “國難之際,外臣只是竭盡全力,之前對幾位貴人有所欺瞞矯飾,還請皇上恕罪。”

    高廷芳說到這裏,便支撐着站起身來,隨即稽首下拜:“皇上,南平有老父幼妹苦心維持,外臣病弱之身,在國中毫無用處,因此才主動請纓出使,攬下這唯一一件力所能及之事。至於獻土歸降,並非外臣之前虛情假意,父王除卻外臣,只有小妹一個女兒,而小妹眼高於頂,至今未曾婚配,異日即便覓得夫婿,是否能有後嗣卻未必可知。所以,父王遣外臣來告,願爲大唐守南境。”

    他說着稍稍頓了一頓,這纔拿出了之前南平王高如松託付給他的真正底線:“父王今年已經年近五十,等父王百年之後,南平願以三州請降內附。而在此之前,外臣願居東都爲質。”

    如果僅僅是南平送了一個病怏怏,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世子過來爲質,皇帝已經享受到郭濤領兵,打下西南偌大一個蜀國的甜頭,當然會對這樣的許諾嗤之以鼻。然而,高廷芳此來東都,前後大半個月中,看似只不過一次次捲入兩王相爭之中,一再遇險,實則卻不啻爲以一己之力攪動了東都風雲。從含元殿上親眼看到其脣槍舌劍,劈手一擲,到剛剛這番接觸,皇帝又真真切切地確定,面前的人確有大見識,他原本生出的那個念頭頓時更明朗了。

    “你就這麼確定,朕會幫你解南平之圍”

    “南平之圍,應該不勞皇上,近日大概已經解了。”高廷芳語不驚人死不休,直起身微微一笑道,“徐長厚之父,楚國徐相秉持政務多年,正是力主侵攻南平的第一人,如今他的兒子闖出了這樣的彌天大禍,我業已將消息傳回南平,想來小妹一定會抓住時機,激起那位

    徐相的政敵羣起而攻。一旦楚國顧慮唐軍因爲徐長厚之舉出兵的後果,後方朝中不夠堅定,前方侵攻南平的大軍必定會出現破綻,南平上下萬衆一心,定能力戰解圍。”

    聽到這裏,皇帝終於難以抑制,哈哈大笑了起來:“世子果然是膽色超羣,謀略出衆,韋鈺所言不虛。”

    笑過之後,皇帝見高廷芳依舊長跪於地,便親自起身上前,將其攙扶了起來。見高廷芳重新落座時,額頭汗珠密佈,臉色也比之前更加蒼白,他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去年初便有官員上書,勸楚國國主稱帝,朕早已深知。你藉着大唐之勢逼退楚軍,雖說能緩一時,未必能緩一世。朕可以把勢借給你,但你不覺得適才所言,全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並不足以打動朕嗎”

    不足以打動不,你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便證明你已經動心了。

    高廷芳再次欠身低下了頭,彷彿極其誠懇地說道:“南平小國,並沒有其他能夠打動皇上的東西。如若有,必定傾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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