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何家天下 >第99章 江陵郡主
    紫宸殿中,高廷芳已經聽到了外間的喧譁,但他卻無暇理會。手中杯盞已經碰到了脣邊。他的心裏非常清楚,以紀太后的爲人秉性,眼前這托盤中要麼就是兩杯毒酒,要麼就是兩杯玉液瓊漿,絕對不可能存在一真一假二選一的可能,但同樣是另一種賭運氣。他儘可找出一千種一萬種理由,來駁斥紀太后這種毫無道理的所謂賭天意,也可以義憤填膺地揭露紀太后的居心,可他卻願意投擲所有的瘋狂去賭一賭。

    這十二年來,他曾經憤怒過,失落過,沮喪過,灰心過,如今重臨東都,已經是一次豪賭,那麼又何懼於這一次再賭生死

    韋鈺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恐慌,竟是失聲驚呼道:“你瘋了,快放下”

    然而,比衝上前去的韋鈺動作更快的,卻是高廷芳那舉杯一飲而盡的動作。當他隨手一扔那酒杯時,見韋鈺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不遠處張虎臣已經一隻腳跨了出來,他不禁呵呵一笑。幾乎就在下一刻,他看到一個人影衝到了大殿門口。

    儘管她的渾身上下幾乎全都被雨水打得溼透,但三年相處,三年相知,三年相守,哪怕不曾耳鬢廝磨,可他幾乎把她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深深刻在了心裏。此時此刻,他甚至認爲那是因爲自己挑選的是一杯穿腸毒藥,因此在臨死之前出現了幻覺,直到那個身影跌跌撞撞來到了他的身前。

    “大哥大哥”

    感受到那雙緊緊擁抱住自己的手臂,感覺到那溼冷衣衫下的溫暖和熾烈,高廷芳終於意識到眼前的江陵郡主高廷儀竟然是活生生的真人,頓時不知道是哭是笑地呻吟道:“廷儀”

    “大哥,大哥”

    韋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松的手,他緩緩後退,心中卻不知道高廷芳這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終於塵埃落定,自己是如釋重負,還是大失所望。他甚至不知道,那隱隱的期待究竟是什麼,如果高廷芳不是南平王世子,那麼他又應該是誰

    江陵郡主緊緊抱着高廷芳,只覺得這數月以來的擔心、思念、牽掛那折磨得自己彷彿要發狂的情緒全都在這一瞬間宣泄了出來。她忘記了這是在大唐東都紫微宮中的紫宸殿,忘記了這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她只想緊緊抱住他,彷彿下一刻他就要再次消失在自己的身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滾落在高廷芳腳邊的那個杯盞,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一片。她猛地鬆開了手,驚慌失措地問道:“大哥,你喝了什麼”

    “也許是瓊漿玉液,也許是穿腸毒藥。”高廷芳微微一頓,見江陵郡主呆若木雞,他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擦去了江陵郡主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的水漬,“不用擔心,既然我眼下還好端端的,那麼就說明,天意助我,我選了一杯美酒,而不是鴆酒。”

    他緩緩扶着江陵郡主站直了身子,突然不顧場合直接解下了外袍,隨即披在了江陵郡主的身上,又緩緩環視了一眼四周圍衆人。當看見大殿門口同樣渾身溼透,卻有些失魂落魄的清苑公主,看到雙雙都是落湯雞,臉上卻又驚又喜的承謹和蘇玉歡時,他在心裏暗歎了一聲,對他們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等到最終瞥了瞥面色陰晴不定的何德安,他方纔面對皇帝躬了躬身道:“皇上,看來臣的運氣不錯,卻不知道這個選擇和這個答案,太后是否滿意”

    皇帝卻已經早就不關注何德安了。不但是他,殿上每一個人的目光,都盯着白衣素裹,渾身溼透的江陵郡主高廷儀,甚至連大殿門口的皇長女清苑公主,在這一刻都被忽略了。見江陵郡主緊緊抓住高廷芳的胳膊,臉上依舊是驚魂未定的表情,皇帝就用異常親切和藹的聲音問道:“高卿,你不對朕和殿上諸公引見一下這位姑娘”

    “這是舍妹江陵郡主高廷儀。”高廷芳側頭凝視着高廷儀,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幾許責備,但見其裹緊了自己的那件外袍,咬着嘴脣倔強地盯着自己,想到剛剛相見時的那一幕,他不知不覺露出了笑容,等轉過頭直面皇帝時,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舍妹乃是父王左膀右臂,文武雙全,和我這個落地就只會吃藥的病世子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直都不希望她到東都來。”

    此時的江陵郡主可以稱得上形容狼狽,雨水的沖刷早已洗去了一切粉黛,之前進殿時,她那一身素衣白裙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無限美好的曲線,此時被寬大的袍服一遮,若隱若現,卻越發顯得楚楚動人。儘管在這種天淋雨應該是極冷的,可是,終於

    在分別許久之後和心上人重逢,當衆表達了熾烈的情緒,如今又裹着高廷芳親手爲她披上的外袍,她站在那裏,就猶如一株早春綻放的玉蘭,瑩白如玉,馨香如蘭。

    見衆人全都看着自己,她向皇帝屈膝行過禮後,就沉聲說道:“大哥出使東都之後,父王和我一直都憂心忡忡,所以一直都在打聽這邊的消息。聽說之前楚國正使徐長厚竟然指斥大哥身份有假,我就立時從南平動身,卻又生怕如同上次大哥到東都時那樣遇到截殺,所以一路輕車簡從,祕而不宣,沒想到剛到東都,就聽說父王當初懲治過的那個寧溪竟然也跳出來污衊大哥若非清苑公主相助,我只怕也不能闖入宮來,見識這場鬧劇”

    江陵郡主脊背挺得筆直,用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掃視大殿上文武羣臣,詞鋒亦是凌厲:“想不到大唐泱泱大國,就因爲一介罪奴的指證,竟然就如此對待我大哥,各位就不覺得虧心嗎我南平雖只是三州之地,卻不是好欺的,剛剛這鴆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請給我兄妹一個交待”

    皇帝這才大略知道了事情原委,見清苑公主依舊失魂落魄地站在大殿門口,他想到之前早就聽說和樂公主一度沉迷於高廷芳的風儀氣度,如今折服的人中,卻又多了這個自己一貫憐惜的長女,他看向清苑公主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幾分無奈,但卻不得不讚賞其帶着江陵郡主闖入紫宸殿的行爲,畢竟,這不啻是爲自己送上了最好的一份大禮。然而,他還在斟酌此時應該擺出的態度時,大理寺卿盧正怡卻搶過了話頭。

    “你說你是南平江陵郡主這不過是高廷芳的一面之詞,誰能佐證”

    高廷芳皺了皺眉,正要反駁,卻沒想到江陵郡主橫跨一步擋在了他身前,衝着盧正怡怒聲斥道:“我大哥從前沒出過南平王宮,這才讓奸賊小人有污衊他的機會,我高廷儀卻從小在外拋頭露面,編練新軍,勞軍慰民,更陪着父王見過數次大唐官員,這位大人若是心存疑問,大可找人來認只不過,你既然敢在這空口說白話質疑我的身份,可敢和我賭一賭如若我便是南平江陵郡主,你可敢辭官謝罪”

    盧正怡頓時心裏咯噔一下,猛地意識到江陵郡主和南平王世子不同,滿天下見過她的人多了,這根本不可能假冒。見對面紀黨之中的那些對頭中,不少人都用譏笑嘲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只能硬着頭皮說道:“就算你確是南平江陵郡主,卻也不能證明這高廷芳確實是南平王世子”

    “我這個妹妹都不能證明大哥是真的,那你還要如何證明”江陵郡主憤然上前幾步,一下子把自己和盧正怡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不到三步。在她那犀利如針刺的目光注視下,盧正怡甚至忍不住後退了兩部,可她卻不想放過這個大放厥詞的可惡傢伙,“大哥拖着病體出使東都,我一直都覺得心中慚愧,現如今看到他落得如此境地,我更是不忍他在東都再待下去我想用我這個江陵郡主換我大哥這個南平王世子,他走我留,你滿意了嗎”

    在這詞鋒如刀的指責下,盧正怡終於啞口無言,心中後悔不迭,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而本該維護一下盧正怡的穎王,這會兒卻目視江陵郡主,眼神中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豔和傾慕。以至於韋泰只能重重咳嗽了一聲,強行扭轉話題道:“事情尚未斷清楚是非曲直之前,太后娘娘就讓何德安送來鴆酒,確實是太過分了。如今江陵郡主在此,何公公不應該給個交待嗎”

    韋泰一開口,韋黨數人立時如夢初醒,也顧不得去援救倒黴的盧正怡,立時羣起指摘紀太后。何德安沒想到盧正怡之後,這矛頭就轉向了自己,不禁暗自叫苦,可轉瞬間他就想到了紀太后臨行前的囑咐,又鬆了一口大氣,連忙打起精神解釋道:“太后娘娘不過是送了兩杯瓊漿玉液來,並沒有什麼鴆酒,這不過是試探試探南平王世子是否真的問心無愧,各位若是不相信,我喝了另一杯,各位就明白了”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高廷芳身份疑雲終於大白,韋鈺此時本就心頭不舒服,見何德安忙不迭地將另一杯酒喝了,他卻冷笑道,“難不成南平王世子如果問心無愧,那麼就應該毫無畏懼地喝下鴆酒他怎麼能確定太后娘娘不過是試探,而不是真意試問殿上諸公這麼多人,有誰敢和他一樣在剛剛那種時候仰頭飲鴆若不是心頭失望甚至於絕望,有誰敢賭只要誰說一聲敢,我就立時讓人也來準備兩杯,讓你也試一試,誰敢”

    韋鈺這一聲“誰敢”迴盪在偌大的大殿中,卻是一片死寂,一個應聲的也沒有。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