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窗外一場小雨剛停,他在窗前和江陵郡主對坐下棋。這些天來,他們一起去秦王府給承謹上文課武課,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但這樣悠閒對弈的日子,卻是從離開當初江陵城外太白湖畔的草屋後,就已經很少有過。
當高廷芳一不留神棋差一着,眼看江陵郡主喫掉了自己的大龍,他不由得苦笑道:“廷儀,你的棋藝都快及得上國手了。”
“明明是大哥你心不在焉。”江陵郡主搖頭失笑,隨即就正色說道,“大哥,你在東都這些事情,我本來不想管。可如今紀韋兩家再次鬥得不可開交,承謹看似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可你不覺得,他這個秦王實在是當得勉強,在文武官員眼中,他也並不是什麼值得支持的人選嗎縱使穎王和涼王鬥了個兩敗俱傷,可你真的有把握”
“沒有。”高廷芳坦然迸出了兩個字,見江陵郡主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他就趁機拂亂了桌面上那大勢已定的棋局,這纔在對面那嗔怪的目光下開口說道,“我來東都完全只是一個意外。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承謹的存在,也完全沒想到真能找到讓紀韋兩家死鬥,掀翻紀飛宇的機會。如今的一切,並不是我籌劃已久的棋局,而是如同我們當初解開的那殘局一樣,是別人蓄謀已久擺好的局勢,我不過入局當了一回下棋的人而已。”
“而我之所以選擇承謹,只是希望在別人規劃好的殘局中,走出一條不同的路來。”說到這裏,高廷芳隨手撿出一粒黑子,屈指彈了出去,眼看那枚棋子沒有如自己所料嵌入門框中,而是重重反彈掉落在地,他這纔想起自己到東都之後,服下了少說也有二十粒陰陽逆行丹,早已不再是那個得到張虎臣真傳,武藝可以匹敵軍中大將的李承睿了。暗自苦笑一聲,他便淡淡地喝道,“洛陽,偷聽夠了嗎”
足足好一會兒,大門才磨磨蹭蹭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洛陽滿臉訕訕的,趕緊行了個禮後,方纔低聲說道:“世子殿下,剛剛得到的消息,涼王殿下遇刺了。”
面對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高廷芳一下子愣住了。他示意江陵郡主幫忙收拾棋盤上那些黑白棋子,隨即站起身走下榻來,沉聲問道:“可有詳細的消息”
“是剛剛疏影跟着容侯上街去閒逛時,突然大街上騷動,說是涼王遇刺,正有人把他送回涼王府。聽說是涼王邀請紀雲霄一塊去打獵,誰知突然跑出了刺客。紀雲霄運氣好跑得快,涼王卻捱了一刀,還是幾個侍衛拼死相救,最後才逃過了一劫。”
“真是沒想到”高廷芳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旋即對江陵郡主說,“廷儀,你去看看清苑公主。涼王這一場遇刺來得蹊蹺,得提防有人聲東擊西。”
江陵郡主會意地點了點頭,旋即不無提醒地說:“如果真的是聲東擊西,秦王殿下那兒只怕更加危險。”
“我這就去秦王府。”高廷芳想都不想地說,“眼下紀韋相爭,我們本來置身事外,可現在涼王這一遇刺,局勢難料,得做好最壞的準備。”
今天高廷芳本是難得給承謹一日假,自己也在家偷閒半日,此時此刻再次匆匆趕到秦王府時,幾個門房也都得到了涼王遇刺的消息,圍上來伺候了高廷芳進門登上肩輿,其中一個機敏的就趁勢小聲說道:“高大人,剛剛涼王遇刺的消息送到裏頭,秦王殿下就打算去您那兒一趟,沒想到您這就來了。”
高廷芳微微點了點頭,等上肩輿到了二門時,他卻看到承謹已然匆匆跑了出來。下了肩輿的他還沒站穩,承謹就已經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高大哥,我正想去找你的,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出來聽說行刺涼王的刺客心狠手辣,他的幾個侍衛拼命保護,結果一個都沒活下來”
即使是說着幾個素未謀面的侍衛,但承謹仍然有些難過。在他的心目中,生死相隔是這世上最大的痛苦,就如同他沒有見過母親的遺憾一樣,那些侍衛的家人就此和親人永訣,那又會是怎樣的痛苦足足好一會兒,沒聽到高廷芳的回答,他方纔陡然回過神來,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高大哥,對不起,我失態了你們快進來吧,我們到鹿鳴軒去說話。”
高廷芳對今日跟出來的杜至點了點頭,見他和跟來的其他侍衛依次退下去休息,他就帶着洛陽和疏影跟着承謹進了內院。此時已是四月,天氣漸熱,甬道上沒有樹木遮蓋,又是一場小雨過後,熱氣蒸騰上來,已經有些發悶。待見路上沒有閒雜人等,高廷芳對洛陽疏影使了個眼色,見他們散開到四周,警戒別人靠近,他方纔自然而然地拉了承謹的手,溫和地說道:“你剛剛是在爲那幾個保護涼王而死的侍衛難過”
承謹連日來跟着高廷芳讀書練字,對於這位師長早已是越來越尊敬,此時想都沒想就重重點了點頭,可下一刻,高廷芳卻說出了讓他驚愕難當的另一翻話。
“至於你,我知道,你難過的應該是幾條活生生的性命就此逝去,從此和家人天人永隔。但僅僅這樣的憐憫,那不過是尋常陌路人對弱者的憐憫,只是虛假的慈悲。除非你只打算當一個混喫等死的清閒王爺,否則你必須要懂得一個道理,王者的路上,難免會有犧牲。就如同大軍征戰,哪怕勝利也必定會有死傷,更不要說失敗時那累累屍骨了。就如同小兵在戰場上必須選擇挨刀子還是挨槍尖,王者有時候也必須選擇,是犧牲一小部分人,還是犧牲一大部分人”
“而犧牲一小部分人之後,能夠得到多大的成果而在取得成果之後,對犧牲者又該如何補償沒有人能夠毫無理由地要求別人犧牲,哪怕貴爲天子,富有四海,一聲令下無數人都要爲他衝鋒陷陣,奉獻生命,卻也不能爲所欲爲。否則,以前朝玄宗皇帝前期的英明神武,爲何到了安史之亂時,無論是跟着他前往蜀中,還是跟着太子,也就是後來的肅宗皇帝前往靈武的兵馬,總共也不過幾百人當王者不能承載希望時,就會被拋棄,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
承謹的臉色已經完全白了。他本來就聰穎,高廷芳如此一點撥,他的心中便如同明鏡一般透亮。儘管隱約覺得,高廷芳教授自己的這些,並不單單是王傅應該教授給親王的東西,但他沒有貿貿然詢問,而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藉着涼王的事情,給承謹上了一堂課,高廷芳接下來就再沒有說這些寬泛的大道理,而是舉出那些少時微寒,而後卻頂天立地的豪傑,又拿那些年輕時英明神武,老邁卻昏聵不堪的帝王將相作爲例子。當走進鹿鳴軒時,他方纔言歸正傳道:“涼王這次遇刺來得蹊蹺,接下來必定滿城風雨,你就在家好好看書練字,不要出門。我會吩咐下去,讓王府內外加強戒備,以免有人趁虛而入。”
承謹自然不會反對高廷芳的話,可猶豫再三,他還是忍不住問道:“高大哥,你覺得派人行刺涼王的會是誰”
“除了不是你我,誰都有可能。”高廷芳沒有顧左右而言他,直截了當地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之後,他才繼續說道,“現在的線索還是太少了,等到對方有後招使出來,那時候才能做出更準確的判斷。”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外頭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這一次,卻是疏影那清冷的聲音:“秦王殿下,世子殿下,皇上派謝公公來了。”
“謝瑞這個時候皇上應該派人探望涼王,他來秦王府幹什麼”
高廷芳疑惑地挑了挑眉,隨即就目視同樣納悶的承謹。承謹立時醒悟過來,連忙說道:“請謝公公到鹿鳴軒來。”
當那位皇帝身邊最心腹的內侍踏進鹿鳴軒之後,他就開門見山地說:“秦王殿下,高大人,皇上說,涼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請二位隨太醫署的御醫一塊過去探視,然後回宮稟報。畢竟,秦王殿下的左金吾將軍之職,可還沒卸下。”
聞聽此言,高廷芳立時明白了皇帝的真意。這位向來多疑的天子,竟是似乎在懷疑涼王遇刺的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