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何家天下 >第211章 心哀
    和樂公主府中,不過一個時辰,上上下下已經是一片縞素。根本不用韋鈺特意吩咐,府中下人就忙着撤下各處那些花哨裝飾,同時手忙腳亂地出去採買喪服,甚至有那些想巴結家主的,早早就在腰中換上了白腰帶。

    韋鈺把瓊娘抱入了自己平素起居的正室之後,沒有立刻給她穿上殮服。他把人如睡覺時一般安置在牀上之後,自己就在牀前跪坐了下來,又讓人拿來一匹粗麻布,竟是親自將其一點一點撕開,將其扯成了孝服的形制,預備三日成服時穿。

    那一刻,他在長大之後第一次回憶起了自己一直都想忘記的童年,那些屈辱慘痛的日子。

    在那些記憶中,幾乎每一幅畫面都少不了瓊娘,那個他一直都視作懦弱無能的女人。

    他一直都認爲,這些年是自己獨立拼殺出了一條血路,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血淚。

    如今他終於看到,可一切卻已經遲了。他彷彿是天生就遭到老天爺厭棄的人,一次兩次都讓他遭受這樣萬蟻噬心,不能回頭的悔恨

    和樂公主幾乎是最後一個得到的消息。當聽到韋鈺要在府中給瓊娘操辦喪事,她劈手砸了手中的玉梳蓖,待要罵出口時,想到自己也不過是爲了母親和兄長,這才忍辱偷生,滿臉怒色最終化成了惘然。

    韋鈺娶了她卻又不肯碰她,她心中是覺得屈辱,可又何嘗不是鬆了一口氣難道她甘心情願把身體交給這樣一個根本就不愛她的男人她經歷了人生最大的慘事,可韋鈺千辛萬苦方纔博得富貴榮華,生母卻沒能享一天福就撒手人寰,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殘酷

    見和樂公主臉色陰晴不定,一個婢女就小心翼翼地說道:“公主,大人如今正在正室守着守着那一位,您看”思量再三,她終究不敢直接把瓊娘稱呼爲太夫人。

    “去給我找一身素色衣裳來。”

    韋鈺乃是衛南侯庶子,此事東都城中人盡皆知。因而他生母瓊娘一死,府中誰都不認爲,和樂公主這樣心高氣傲的金枝玉葉也會跟着服喪。幾個婢女此時聽到這話無不吃了一驚,剛剛那開口的婢女就不無驚訝地試探道:“公主是要易服嗎”

    “他的母親歿了,難不成我還要大紅大紫地招搖過市”

    儘管和樂公主對瓊娘仍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稱呼,可得到這樣一句明明白白的話,幾個婢女如釋重負,慌忙去捧了素服來。等到伺候和樂公主換上,見人二話不說就要往外走,她們不由得又着慌了起來。

    韋鈺娶了和樂公主回來卻並不親近,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如今那位公主府真正的主人正在哀慟的當口,和樂公主若是貿貿然過去,萬一說錯一句什麼話,那得出多大的亂子

    可韋鈺在生活起居上從不苛待和樂公主,幾個敢怠慢的下人早就被殺雞儆猴,她們卻也不敢攔着,一面匆匆追上的同時,一面卻還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勸解。奈何和樂公主一路一言不發,一直到了韋鈺起居的那座屋子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自顧自地快步闖了進去。

    幾個婢女不敢擅入,只能在門口乾着急。

    當和樂公主徑直闖到內室時,她就只見韋鈺正跪坐在牀前幾步遠處,彷彿泥雕木塑一般。她從前的印象中,韋鈺從來都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永遠不會垂下頭來的桀驁人,可此時那高昂着的頭顱卻低垂着。即便聽不到哭聲,可她卻彷彿聽到了那無聲的悲泣。

    “你來幹什麼”

    聽到這頭也不回的問話,和樂公主頓時惱將上來,可當着死者的面,她卻最終咬牙說道:“死者爲大,我不想和你吵我只問你,這喪事你準備怎麼辦,要不要去各府報喪,要不要給她請封,怎麼入殮,怎麼出殯,怎麼安葬”

    韋鈺原以爲和樂公主是不想給區區一個衛南侯侍妾披麻戴孝,更不願意在公主府辦這麼一場喪事,於是過來尋他理論的,可聽到這麼一番強捺怒氣的話,他不由得沉默了下來。

    他挪動膝蓋轉過身,見她已經換上了一身素服,粉黛不施,釵環盡去,看上去反而清新脫俗,他方纔自失地笑了笑。

    和樂公主卻被他笑得心生羞惱:“你笑什麼”

    “我笑母親活着的時候,沒有接過兒媳敬茶,甚至都沒有真正看過一眼,如今她不在了,她的兒媳卻願意替她操辦後事。比起我這個混賬不孝子實在是強太多了。”

    韋鈺自陳不孝

    ,和樂公主頓時愣住了。她對這樁婚事事先全無準備,那時候正沉浸在祖母和兄長全都獲罪,母親被貶的驚懼恐慌之中,因此徹頭徹尾被人擺佈,說是深恨韋鈺都不爲過。然而,縱使她從來抗拒這個男人,此時聽到這狀似戲謔的感慨,卻不由得心生痛楚。

    “你娘沒見過我,我娘又何嘗見過你這個女婿,我三哥又何嘗見過你這個妹婿你是不孝子,難道我就是孝順女兒了”和樂公主不知不覺跌坐了下來,須臾已是淚流滿面,“我知道你不過是可憐我孤苦伶仃,這才娶了我,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突然擡起頭來,死死盯着牀上已是冰涼屍體的瓊娘,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娘死了,還有你真心爲她傷心,可我呢等我以後死了,誰會爲我掉眼淚我一直都以爲疼愛我的父皇,卻廢了祖母,囚了三哥,貶了我娘,更差點把我嫁去北漢。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娘知道我要嫁給你的時候那般欣喜若狂,我早就一頭碰死,不想活了”

    “你以爲我現在就想活着嗎”

    韋鈺冷冷一笑,見和樂公主頓時愣住了,眼神中滿是狐疑不信,他沒有解釋,而是淡淡地說道:“既然公主通情達理,那麼治喪之事我就不管了,請公主代勞吧。作爲交換,我今後會設法讓你定期去見你母親和你兄長。至於紀飛菲,她如今生不如死,想來你也不願見她。”

    自己藉着瓊孃的死徹徹底底發泄了一番,韋鈺卻非但沒有雷霆大怒,反而給出了這樣優厚的交換條件,和樂公主頓時愣住了。她輕輕咬住了嘴脣,足足好一會兒,這才用近乎呢喃的聲音說道:“謝謝”

    她不想再繼續待下去,可轉身快步出門時,她卻在門前停下了腳步,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逝者已矣,你節哀順變。”

    當聽到和樂公主離開時逃也似的腳步聲,韋鈺不禁低低笑了起來。這笑聲中卻滿是悲涼和哀慟,刺耳難聽,當久久笑聲停下時,他方纔低低自語了起來。

    “你覺得你經歷過人生最大的慘痛,曾經打算一頭碰死,不想再活,可你最親近的人,無論是你母親,你兄長,又或者紀飛菲,全都還活着。他們只不過是從雲端跌到人間,卻還都活着,可我呢承睿活着,卻寧可讓我以爲他死了。母親明明可以活,卻爲了我不得不捨命離去。一個一個,全都打着爲我好的藉口,丟下我一個人,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他徐徐膝行上前,跪在牀前看着那個彷彿睡着了似的女人。唯有此刻,她常年緊緊蹙起的眉心完全鬆散了開來,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無牽無掛的笑容。

    他輕輕握住那隻沒有絲毫溫度的手,低聲說道:“娘,你不會白死的,別人也不會讓你白死的。可兒子終究不能如你所願,走那條光明正大的坦途。是你幫我下定的決心,我會拼盡全力去賭一把”

    韋鈺徐徐扶着膝蓋起身,當最終走到門口時,他冷着臉叫來一個下人,這才淡淡地吩咐道:“去給我傳召彭忠、黃軌、趙毅、孟憲”

    他的嘴裏一下子迸出了十幾個名字,無一例外全都是這數月以來提拔到軍中要職的那些虎賁。隨着那下人應命而去,他擡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眼前定格在了當時高廷芳抱着承謹驚慌失措的那一幕。那樣沉着冷靜,如同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卻終究有那樣的軟肋。

    “承睿,既然你不願意爭,那麼我來爭”

    仙居殿中,搖光看着已經足足許久沒有動過的韋貴妃,只覺得心急如焚。想到紀太后身邊尚香和何德安的結局,她終究不敢再耽擱,快步上去直接跪了下來,扶着韋貴妃的膝蓋說道:“貴妃娘娘,若是再沒有一個決斷,仙居殿只怕就要許進不許出,到那時候消息斷絕,就是想做什麼都遲了侯爺已經被下了刑部天牢,穎王殿下到現在都不見蹤影”

    “如果皇上願意,立時三刻就能封宮,更不要說小小一座仙居殿,既然之前沒封,如今沒封,那麼以後也自然不會封。”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韋貴妃連眼皮子都沒有眨動一下,彷彿面對的不是韋家迄今爲止最大的危機。

    “也許我看輕了韋鈺他們母子,釜底抽薪,死中求活,他們倒下得去手這一招就猶如棋盤上的無理手,看似直打七寸,卻經不起推敲。若是這時候自亂方寸,那纔是中了計。”

    韋貴妃看着自己指尖那鮮紅的丹蔻,最終沉聲吩咐道:“承謹這一中毒,高廷芳兄妹必定會絆在宮中。我派出去的人算算日子也該見到人了,南平那邊使節不是說正在路上皇上素來疑神疑鬼,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他還能不能真心相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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