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黑色大氅的韋鈺沿着紫宸殿前臺階緩緩而上,那大氅在秋風中獵獵作響。
當他在衆多內侍敬畏的目光中,走入紫宸殿時,彷彿是一座行走的冰山,讓人恨不得躲遠遠的。就連一貫和他熟悉的謝瑞,引他入殿時,也不禁在心中苦笑。
自從雷神孟懷贏這一重身份大白於天下之後,那個曾經在東都城中游手好閒的韋家庶子,早已再沒有人敢小覷了。可是,如今這赫赫風光和功勳,真的就是韋鈺想要的嗎喪母之後,哀慟未消就悄然領兵出征,韋鈺何嘗不是將滿腔悲憤都發泄在了戰場上
“臣領兵回京,交還兵符。”
看到韋鈺下拜行禮,皇帝目光幽深,彷彿是怔忡了好一會兒,這才離座而起,竟是親自上前,雙手將韋鈺攙扶了下來,眼睛裏竟是流露出幾分水光。
“委屈你了。”
這四個字彷彿道盡了皇帝心中所有情緒,就連謝瑞也不禁轉身拭淚。而韋鈺則是深深垂下了頭,低聲說道:“這麼多年了,臣一介孽庶,如果不是皇上因爲懷敬太子之故愛屋及烏,信賴備至,臣也不會有今天。家母如果還在世,一定會原諒臣孝期出征。”
“忠孝兩難全,朕知道,這次是重重爲難了你。”皇帝竟是伸手把韋鈺攬在了懷中,輕輕拍着他的脊背說,“可你說錯了,朕並不只是因爲承睿的緣故,這纔對你愛屋及烏,你堅忍不拔,文武雙全,如今又是朕的女婿,朕怎能不信你”
“皇上厚恩,臣無以爲報,唯有粉身碎骨而已。”韋鈺的聲音也彷彿哽咽了,“臣除卻平定裏通韋氏的河東叛亂之外,還帶來了十六鎮節度使請誅韋氏父子的陳情表。這其中多有郭大將軍斡旋之勞,臣不敢盡數居功,還請皇上重賞郭大將軍。”
“朕知道,郭濤這個四鎮節度使勞苦功高,朕絕不會忘了他。”
當君臣兩人最終分開之後,韋鈺退後幾步,仍是垂手低頭,狀極恭順。他的這種姿態,顯然讓皇帝非常滿意:“尹雄從保義節度使那邊追回了承謙,你又將韋貴妃最大的憑恃,隱藏極深的河東節度使王懷義連根拔起,要說居功至偉,非你莫屬”
“既然皇上這麼說,那臣斗膽,向皇上提出一個要求。”
聞聽此言,就連謝瑞也不禁心中一跳,立時去偷看皇帝的臉色。卻只見這位大唐至尊彷彿只是微微有些詫異,隨即竟是笑了起來:“哦你竟然也會對朕提出要求這可真少見你說,但使朕能夠滿足的,絕不駁回。”
“臣謝過皇上。”
韋鈺再次退後一步,屈膝下拜道:“韋家父子畢竟曾經是國戚,想來皇上也不至於將他們斬於鬧市,而如同紀飛宇的三個兒子那樣杖殺於牢中,傳揚出去恐怕也不好聽。而臣和韋泰有殺母之仇,和韋鉞亦有少時多受折辱之痛,臣懇請皇上,由臣親自前往賜鴆,讓臣能夠一雪多年之恨”
謝瑞登時不寒而慄。韋家父子已經到了如今這地步,韋鈺竟然猶自不滿足,竟是要親自去處死父兄他就分毫不顧身上的韋家血緣,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一個劊子手嗎
“你這又是何苦”皇帝微微皺了皺眉,可看到韋鈺倏然擡頭,眉宇間盡是堅持,他猶豫片刻,最終嘆氣道,“好吧,朕依你,就全了你的這重心願”
看到韋鈺重重磕頭,皇帝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旁人無法察覺的笑意。他正要繼續勉勵韋鈺幾句時,卻不想韋鈺起身之後,卻又若無其事地說出了幾句話。
“皇上,臣此次戴孝出征,雖屬皇上奪情,但武將奪情,當世常有,文官奪情,常爲人詬病,臣請從此之後轉武階,不再兼文官實職。比如秦王長史這樣的職位,皇上還是應該早日另請高明。”
這是要和秦王劃清界限
謝瑞只覺得今天一顆心實在是負擔太大,此時卻是連偷覷皇帝的表情也不敢。果然,足足隔了許久,他才聽到了皇帝的一聲嘆息。
“你這性子真是多年不改罷了,都依你。”
等到謝瑞親自送了韋鈺離開,他一路決口不提殿上聽到的那些對話,只笑着恭維韋鈺的赫赫功勳。可當走下最後一級臺階時,他卻只聽到一直都沒怎麼做聲的韋鈺突然開了口。
“聽說高廷芳送了秦王殿下出宮回府休養,如今把秦王府和三衛府之中的親衛府勳衛府都填了一堆人”
“是。”謝瑞琢磨不透韋鈺到底是不滿,還是其他什麼,只得儘量
中肯地說道,“高大人前些天是以秦王殿下的名義上書,皇上也都準了。大概是高大人想着秦王殿下中毒這麼多天,這才如此做的。聽說今天薛老大人也去了秦王府”
眼見韋鈺頭也不回地離去,想到人剛剛已經向皇帝討要了來日前去鴆殺韋氏父子這個要命任務,謝瑞只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總覺得這東都城內的重重殺機彷彿並未完全終結。
韋鈺回來的次日,便請假不朝,在家守喪,百官之中雖有一兩個聒噪他喪期出征的,可皇帝一律不予置喙,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了各鎮節度使們突然大變的態度上。隨着之前如同段燕趙這樣的節度判官離京回鎮,韋氏的最後一點屏障也爲之消失殆盡。
而劉易峯所帶的昭武節度使牙兵竟然一度圍逼和樂公主府,這件事也在昭武節度使府緊急送來謝罪文書,卑躬屈膝連連請罪,並請誅一應人犯以儆效尤的陳詞之下,誰也不敢再提韋鈺弒母弒主的嫌疑。
然而,所有這些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韋鉞渾然不知,當他被提出刑部大牢,被人塞上一輛乾淨整潔的馬車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如釋重負。如果皇帝真的要殺他,送到大牢裏的一杯鴆酒,又或者是押往刑場斬首示衆,這就行了,用得着如此禮遇
因此,當下車看到衛南侯府那富麗堂皇的大門,他先是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最後他竟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上他縱使是恨我韋家入骨又有什麼用只要姑姑在,只要她還有籌碼在,皇上就不敢拿我如何”
被關了這麼多天,更親眼目睹劉易峯在面前被人一刀砍死,韋鉞已經帶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歇斯底里,哪怕是左右親兵上來牢牢架住了他,他依舊冷笑連連,滿不在乎。直到被人粗暴地推進一間屋子,他看到裏頭一張木輪椅上,赫然坐着韋泰,這才一下子面色蒼白。
韋泰自從那一日遇刺之後,就被薛朝安置到了衛南侯府醫治。這裏畢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儘管知道自己已經斷腿這一重真相後,他一度狂躁大怒,絕食斷水,可終究最後還是惜命。如今回過神來,他再想想那指斥韋貴妃的供狀,不知不覺就有些後悔。
但薛朝再也沒來過,他縱使後悔卻也來不及了。
可此時此刻看到韋鉞,他卻是怒從心頭起,猛地想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兄妹二人挾持自己離開衛南侯府時,韋鉞竟是打算連同自己這個父親一併剷除面對眼神躲閃的韋鉞,他劈手就是一個杯子砸了過去,隨即怒喝道:“你還有臉見我”
韋鉞原本有幾分心虛,可躲過那個杯子,又聽到這聲怒喝,他頓時惱將上來,當即反脣相譏道:“我爲什麼沒臉見你是你殺了韋鈺的親孃,又不是我是你當初好色無度要了瓊娘,然後又翻臉不認人,生了兒子也不肯認,否則韋鈺怎麼會這麼恨你,還捎帶上了我”
見韋泰氣得渾身哆嗦,韋鉞反而生出了一種極度的快意。他雖說是嫡長子,可在韋泰面前一樣是被呼來喝去,何嘗受到過真正的重視
此時此刻,他便嘿然笑道:“你自己沒本事壓制韋鈺,就把瓊娘扣在家裏當成出氣筒,可你哪裏想到,韋鈺竟是這樣狠心,根本就六親不認這次要不是貴妃娘娘,韋家就要到天牢裏去蹲着等死了”
韋泰強自說服自己不要去理會韋鉞這揶揄諷刺,突然滿臉陰沉地問道:“什麼叫這次要不是貴妃娘娘”
韋鉞不以爲意地哂然笑道:“如果不是貴妃娘娘,我能從刑部天牢出來,好好回到衛南侯府”
“你不是躲在劉易峯那兒嗎”韋泰之前還是從薛朝口中知道韋鉞的去向,但自從薛朝離去,他就斷絕了外界的消息,這還是第一次知道韋鉞竟然也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頓時又驚又怒,“你快說,你怎麼進的刑部天牢,到底怎麼一回事”
“自然是因爲侯爺送進宮,指斥韋貴妃下毒害秦王殿下的陳情表,小侯爺纔會被皇上派人從劉易峯那兒拎走。只可憐劉易峯爲了升官不擇手段,拼命對韋家搖尾巴,最後枉送了一條性命。”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韋泰只覺得整個人都繃緊了,而韋鉞也顧不得剛剛還對韋泰冷嘲熱諷,一個箭步竄到了父親身邊,一手扶着輪椅。等父子倆看到大門徐徐推開,隨即韋鈺不慌不忙地進了屋子,無論是韋泰還是韋鉞,一顆心全都漸漸沉了下去。
韋鉞色厲內荏地喝道:“韋鈺,你不是在家服喪嗎到這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