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凰權 >第199章
    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脣,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溼了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濛濛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最後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後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麼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於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於陌生了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裏面臨無數兇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麼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豔了吧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幸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了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涌,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象,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裏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準備”哽咽着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着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乾涸的泉水,漸漸趨於微弱斷絕,直至歸於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着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了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着,在一聲聲的脈動裏,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裏有這麼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着,嫋嫋煙氣裏,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着。

    雨一直在下,裏外都已經溼透,對於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着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檐。

    樹葉笛子沾了雨,吹起來不那麼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裏,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了。我吹着葉笛,順着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麼你就打算跑

    了呢。

    隔着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爲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着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麼

    他也要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麼

    那他還要做什麼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麼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裏,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了一點,他皺着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院子裏的人,一半怔怔的看着屋內閉目不語的寧弈,一半怔怔的看着屋頂趴在雨中的顧南衣。

    每個人想表達自己的悲傷,卻覺得在這兩人面前怎麼表達都似乎多餘而做作,他們看起來也似乎並不悲傷,顧南衣和平日還有些不同,寧弈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靜裏,叫人聽見心碎的聲音。

    “殿下”燕懷石含着淚再次磕頭,“該準備了”

    寧弈的手顫了顫,緩緩拿開,似乎很平靜的“哦”了一聲,燕懷石卻聽出些微的顫抖和悲涼。

    寧弈招招手,寧澄無聲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寧弈淡淡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要給她淨身。”

    燕懷石沒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寧澄卻呆呆的看着他,最終也無聲走開。

    寧弈摸索着鳳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開她的衣釦,以往很多次他試圖接近這具身體,卻只有此刻毫無綺思。

    布巾沾了溫水,細細的擦,天盛的風俗裏,恩深愛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對方淨身。

    他抿着脣,用手指輕輕勾勒她身體的輪廓,這是還未見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過了今日永無再見之期。

    我的知微

    “嘩啦”

    紙門突然被人大力拉開,滿院子的雨飄了進來,他惱怒的轉過頭去。

    “殿下”特別清楚爽利的聲音,來自於那悍勇的小寡婦,“還有一個辦法”

    三日後,鳳知微終於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紅的窗紗上。

    聽見的是頭頂上的葉笛聲,昏迷剛醒的那一霎還是斷斷續續,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轉。

    滿院子的鳥都啁啾的鳴起來,一唱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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