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狂刀異聞錄 >第43章 憊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所謂“媚術”的。有的,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中了幻術的幻術師。

    應啓丞當然瞭解這一點,可這又是什麼呢是什麼東西能讓他完全放棄理智,尊嚴,甚至生命,這樣拜倒在一個女人的腳下那他不知道,他也不願去想,他緊緊抓住師之然的肩膀,不願鬆手,卻也不敢更接近。這一刻,他彷彿抓住了一整個世界。

    其他的所有,都與他無關了。

    “你們,回來。”

    突然間,一個飽含着力量的聲音遠遠傳來,令周邊“領域”都爲之一震。師之然一把睜開應啓丞的手,周圍景色一動,兩人已經再次回到了那一張小木桌前。葉止不懂得在“領域”中傳聲的技巧,只能用純粹的力量震動整片空間。但即便是如此野蠻粗暴的方式,展現出的力量也已經十分驚人。

    “你想起什麼來了”

    葉止表情凝重,短短片刻,臉色已與剛纔全然不同。他再次望了一眼師之然,目光平移,最後留在了應啓丞的臉上。

    “你,滾。”

    應啓丞愣了一下,他的“不”字還卡在喉嚨,剛剛想要吐出。可葉止此刻的神色氣場,彷彿一股無形的威壓,硬是讓他將這個字吞了下去。他轉過頭看了看師之然,後者點了點頭,便不再看他了。

    應啓丞站起身來,退後兩步,略帶失望地再看了一眼,身體便隱進了周圍的黑暗之中。緊接着,一道透明的鏡面拔地而起,將二人封在了其中,一絲聲音也透不出來。

    “你倒是把他馴得服服帖帖。我早就該想到,傳聞中的阿蠻姑娘,對待男人的手段絕不會這麼簡單。”葉止向前了一些,說道:“你足夠聰明的話,就不會用這招對付我。”

    “不用這麼咄咄逼人,我有分寸。”師之然將身子往椅子後面挪了一些,絲毫不落下風。

    葉止盯着她淡紫色的眼睛,低下頭,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輕聲道:“我之前還從未想過會與幻術師爲敵。說不定我現在,已經中了術了。”

    “我不會成爲你的敵人的。”師之然說道,她停頓了片刻,再補充道:“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不會。”

    “至少在這件事情上”葉止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再擡起頭來,“你都不敢給我一個更久一點的承諾嗎”

    “幻術師的承諾。我說了,你難道會信嗎”

    “我信。”這回答居然斬釘截鐵。

    師之然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她垂下眼睛,目光在停留在桌面上,說道:“說說丹山鎮的事吧。”

    葉止笑了一聲,說:“好。九年前,那時候我還只有十歲”

    “我永遠不會。”

    這樣被戛然打斷,葉止不由地停住了。他微張着嘴,猶豫了一瞬,眼睛膽怯的向上擡起。就在目光交匯的一剎那,兩人同時避開了,如同躲開蔓延而來的星火。

    “九年前”師之然躲閃着,重複道。

    “啊,對,九年前。”葉止像是舞臺上突然忘詞的戲劇藝人被一語點醒,他尷尬地笑了一笑,繼續剛纔的話說道:“九年前,丹山鎮還不是你如今見到的那樣的”

    他,葉止。他是一個表面溫文爾雅,其實內心急躁的人,他有一團火,他有一把刀,他是一個去燃燒,去斬斷的人。但是偏偏今天,偏偏是在這一片黑暗中,偏偏是在一個相識不到七天的女人面前,他的聲音慢了下來,他的焦慮緩了下來。他不敢說話太重,他不敢吐字太急,他開始講一個故事。

    這是一個和他有關的故事,一個被噩夢,烈酒,惡意,悔恨,或是其他隨便什麼糟糕的東西塞滿的故事。第一次,他想要將自己娓娓道來。第一次,這個故事中的內容,大部分都是真的。

    他講得太慢太慢。他講過丹山鎮的紅葉,講過童年最好的玩伴與他們最喜歡的江湖畫冊,講過那一夜的白色劍芒與漆黑影鴉,講過夢想與羣山的崩塌,講過紅色的漿果與黑色的接受,講過悔恨與朦朧中轟鳴的召喚,他講過每一個自己。

    “我曾經那樣地崇拜他,但那一刻,我是如此地恨他。他把我丟在那裏,在暗無天日的,沒有一點希望的地方,他留下我等死。我出去之後,內心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他。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我調查他,調查白衣樓,調查所有與之相關的一切事一切人。白衣樓的人丁我比內務總管更熟悉,各個分樓的組織人員我比崔于堅更清楚留意,就連他那個出走的兒子,他新收的外門弟子,他最得意的門生這些人的一招一式,我也學得比他們更加用心。我一直以爲,那冥冥之中讓我活下去,賜予我這把刀的東西,他賦予我唯一生存下去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殺了蕭千澈”

    “但我最終還是沒有做到。越是瞭解他,我越是無法下手他太完整了,除了蕭千澈,除了白衣樓主,他不是任何一個人,他沒有缺點,沒有陰暗,沒有一閃而過的醜惡,沒有留存於心中的陰影。作爲鬼使,我無法審判他。這樣的一個人,他如太陽一般存在着,他不可能他不可能留下我一個人等死。”

    “但如果殺不了他,我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三千不歸是爲什麼死的呢我又是爲什麼活下來的呢我這樣的垃圾,憑什麼抓着他斷掉的手,從那中黑暗中爬出來呢我的影子沒有意義,我的狂刀沒有意義,鬼使的名字同樣沒有意義。那什麼是有意義的呢後來的日子裏,我再也找不到了”

    他一開口便停不下來。他太需要一個機會傾訴了,他太需要將心中太過飽和的情感宣泄而出用一種除了破壞和斬斷之外的方式,不是洪水猛獸,而是曇花靜開。

    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已經中了幻術,這術讓他滔滔不絕,讓他心口如一,讓他將每一句話都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是她。

    反正是她。

    葉止再次反應過來的時候,是他的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多年的殺伐,讓他下意識地以爲是血,伸手便想要去抹,低頭,卻發現一雙手此刻已經撫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在他瘦長的五根掌骨上跳動着,像是撫摸着最最熟悉的琴絃一般,不溫柔,但也不冷漠,她並沒有擡頭,也沒有打斷,在葉止停頓的這一刻,她的手掌放下來,一絲溫度傳了過來:

    “辛苦了。”她說。

    葉止鼻子一酸,但他一咬嘴脣,卻將隨之而來的辛辣完完全全忍了回去。這麼多年來,有許多人對他說過這一聲“辛苦了”,鎮西王府的左駿候,灕水河岸的王當家,大南荒漠的拓跋掌櫃,鎮西鏢局的王胖子但九年了,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從未有任何一個人,對“鬼使”說過一聲,辛苦了。

    但他真的太累了。

    他想要休息,他想要軟弱,他想要蜷縮起來痛哭。但他不行,他必須是燃燒着的,轟鳴着的,是一張白色猙獰笑臉面具上,殘留的一滴緋紅血淚。

    對。

    即便是這一刻,鬼使也並未從眼中流下什麼軟弱的東西來。他從那一絲奢侈的溫暖下抽出手來,用自己曾經傷痕累累,曾經鮮血滿滿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我很好。你聽完了,就叫那書生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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