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止這一邊,也並不輕鬆。
這一陣下落來得突然,毫無徵兆。再加上葉止本就受了不輕的傷,全身無力,這一下更是令他連五臟六腑都翻轉了起來,一陣劇痛與噁心很快涌了下來,卡在他的喉間。他只能感覺自己在一陣黑暗中不斷下落,卻看不到自己要落向哪裏,像是一隻無助的折翼的鳥。
砰。
葉止突然感覺自己摔在一個堅實的地方。隨後,他的手臂立刻撞在一處堅硬的物體上,痛得他齜牙咧嘴,也就是這時候,他不再繼續下墜,而是順着一個緩坡滾落了下去,他的眼前仍是黑暗,就在雙腿撞到一棵樹似的物體後,他停了下來。
常人若是被這麼一撞,腿骨恐怕都已經斷裂,幸好葉止身體強健內功深厚,僅用肌肉便將下墜的力道緩去。他晃了晃腦袋,眼前一下便看得清東西了。
這裏依然濃霧瀰漫,五米之外無法視物,卻能聽見潺潺的流水之聲,目光所及之處,便是枯樹廢土。葉止一眼便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此處便是丹山鎮正下方的那一片楓林,這流水之聲,正是當年丹山鎮人用來釀酒的清泉“秋冷”。
他在丹山鎮度過的年歲雖然不多,但對這片楓林與其中的清泉的回憶,卻是一點也不少。
這一片楓林在丹山鎮的正下方,雖然面積廣闊,卻沒有名字。他們頭頂上的那一塊向外突出的山體,正是整個丹山鎮厚實的地面,這般從下往上看去,真害怕整個鎮子會突然從上掉落下來這個恐懼幾乎陪伴江破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而每一次,葉止都會嘲笑他:
“你是不是傻子這麼大的一個村子,怎麼可能會掉下來呢丹山鎮會一直紅紅火火的,到我成年了,就去白衣樓做一個大劍俠,讓所有人都知道丹山鎮有一個這麼厲害的大俠客”
當年的豪言壯語,葉止沒能做到,江破卻是做到了。現在的江湖,人人都知道那位半人半龍,手握炎槍的龍王就是來自這小鎮丹山。只可惜,丹山鎮卻再也沒有紅火下去。
葉止說的每一句話,都落了空。
他短暫地落入了回憶之中,但手腳上傳來的痛楚,卻很快將他拉回了現實。葉止活動了一下手腕與雙腿,發現之前的疲憊和痠痛已經消失一些。雖然仍沒有作戰的力氣,可好歹已經能動彈了。
他們三個呢
葉止四周望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答案。這裏的霧氣雖濃,但幾人的衣衫都已染血,十分顯眼:
一身紅衣的百里緋已經盤腿而坐,紅劍“緋”放在膝上,正在運氣療傷,她的傷是幾人中最輕的,卻也沒有睜眼朝葉止看來;師之然遍身是血,此時正撐着一棵枯樹大口喘氣,她的眼睛仍然沒有焦點,可剛纔霧氣濛濛的雙眼之中,似乎又透出了一點熟悉的紫色來;應啓丞傷得最重,但相比幻境裏支離破碎的樣子,他本人卻已經好了許多,他一直躺在地上,從剛纔就看着葉止,眼裏似乎有話,卻沒力氣開口。
看到三人都平安無事,葉止鬆了一口氣。
他們本該順着白衣樓和鎮西鏢局的線索追查下去,此行來丹山鎮,完全是因爲葉止的緣故,是因爲他信任一個早已死去的人,三人才來這裏尋找真相。百里緋本是不慎加入了他們的混戰,卻拼死保護他們這些沒什麼情分的“朋友”。若是他們三個丟了性命,葉止心中終究有些愧疚。
尤其是她
葉止望着師之然。此時她半身在霧中,半身在他眼中。他知道她看不見她,纔敢這樣看着她。
她是不同的。
雖然用語完全不同的命運,可與江破一樣,他的感情也在逐漸變得稀薄。但他不是因爲過分熾熱的龍之血,他的“冷漠”,是因爲他嘗過太過熾熱的人之血。
喫過人肉,喝過人血的少年,很難再對血肉之軀有感情了。多年來,無論是多麼親密的夥伴,多麼強大的對手,在他們死掉的時候,葉止卻只有一個想法:
哦,死了。
可是,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葉止是如此渴望這個女人他希望她活下來,他希望她永遠以這個姿態活下來:神祕,高雅,傲慢,無所畏懼。帶着這些惡劣的,卻散發着迷人芬芳的品格,活下來。
“鬼使。”突然間,百里緋的聲音傳了過來,她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朝葉止伸出了手來。她的右手抓着劍,伸出的左手本纏着半塊披風,但激戰之中,披風早已破開,露出一條雖然白淨,卻傷痕累累的手臂來。這些傷痕細且長,一看便知都是刀劍留下的。
葉止抓着她的手站了起來,喘了兩口氣,便要去拉不遠處的書生和師之然。這個時候,百里緋又開口問道:
“他們會追上來嗎”
“不知道。”
“那個用幻術的高手”
“不會的。”就在這時候,一旁的書生突然開了口,他說起話來並不容易,但語句依舊清晰:“即便是黑貓,也無法在那麼濃的霧氣中感覺到我們。在他的幻境之外,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他不知道我們掉了下來。”
“不知道,他根本無法想象,嘿嘿。”書生笑着,勉強站直了身體,葉止剛剛拉過他來,他便半個身子癱倒在了葉止的身上。
葉止本不想被書生這麼靠着,但想象幾人此次能夠脫身,都是書生的功勞。這麼想着,索性穩了穩痠痛的身體,一手抓着他,將他架在了肩上。葉止朝着百里緋一使眼色,後者立刻明白,也將師之然抱了起來,跟在身後,又朝問道:“無法想象,爲什麼”
“因爲”身上的師之然突然輕輕開了口,貼着百里緋的耳朵說道:“他剛纔施展的那個術根本不存在,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已經超出了幻術的範疇黑貓只知道要打破黑牆中的領域,卻不知道”
“卻不知道,如果不打破,究竟會發生什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應啓丞突然大笑起來,笑到後來接不上氣,一口鮮血就吐出來,正吐在葉止的袖子上。
“悠着點。”葉止道。
“你不懂,哈”書生仍舊笑着,得意地道:“你們不懂幻術,絕不知剛纔那一瞬是如何驚世駭俗用你們這些舞刀弄劍的人的話說,我方纔那一招相當於你們在劍術之上,贏了白衣樓主就相當於”
應啓丞說到這裏,聲音突然小了下去。
“怎麼了”葉止發覺背後沒有了聲響,問道。
“鬼使。”書生嘆了一口氣,“剛纔那個救了我們的白衣人,是不是死了。”
“嗯。應該是的。”
“你不難受嗎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我害死了他一樣。”
“我習慣了。”葉止說道。
多年之前,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心中是有愧疚的。可如今,已然沒有了。
他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