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說了話,他的毛色發亮,彷彿是這灰暗世界中唯一活着的東西。他從村前的結界中,從沿途的灌木中,從風裏,從陽光裏,從每一個角落裏探出頭來,所有目光,一齊望向應啓丞。
“是你。”“
哦”“
是你”
“你知道我是誰了”黑貓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趣地問。“
陽光,是陽光。你製造的這個幻境幾乎與現實一模一樣,唯一出了差錯的,就是陽光像你這樣強大的幻術師,怎麼可能犯下這種最爲低級,最爲常識的錯誤呢除非除非你已經太久沒見到陽光了。”
“呀,老詭的兒子,果然是聰明的。”“
我這樣信你我父親也這樣信你你怎麼能”“
應越笙信我不,不不不,整個湛海,他是最不信我的人。他看不透我,我看不透他,正因爲看不透,我們纔將對方視作敵人。他早告訴你要防着我的,但那一段,被我抹掉了。”黑貓嘴角上揚,分不清是貓在笑,還是人在笑。“
可惜。若不是我受了傷,一定能察覺到陽光,可惜”
“可惜並不可惜若不是爲了麻痹你的感覺,我何須給你弄出這麼多傷口來你只知道自己中了月落烏啼的毒,但你可知道,水牢之中還有醍醐柳與三十三愁夜你真以爲自己後知後覺,只是因爲受了傷”應
啓丞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你以爲你在哪裏在嚴家村在清和鎮在棄牢紅牢還是在”還
是在還
是在
還是在應
啓丞只感覺一陣眩暈,彷彿是昨晚喝下數十罈美酒,此刻酒勁纔剛剛上頭。他扶住額頭,極力想要保持清醒,但天地隨即化成一團旋渦,將他整個人擰成一團,毫不留情地吸了進去。他伸出手,他高聲叫喊,但任何東西他都抓不住。他越來越深陷,越來越迷茫,越來越分不清真實與虛幻,越來越
越來越清醒。他
徹底地清醒了。他的雙手觸到了冰冷的地板,他的眼睛看到了微弱的燭光,他的身體打顫,他的骨頭嘎吱作響,他猛一回身,爬在地板上,手足無措地看清了周圍的一切,同時,所有的記憶都席捲而來,讓他如墜冰窖之中他
當然知道這是哪裏:
這裏是無光閣,是一座位於地圖深藍王族之地,天子真龍正殿東北方向不足十里的一座黑色宮殿。這裏的建築幽而深,以陣法作護,常年無陽光射入。陰冷、黑暗而乾燥,透着香燭與藥物的清香或是惡臭。
這裏居住着一位厭惡陽光的貴人。這位貴人有很多個頭銜:幻術之王、帝王師、圓缺侯、北海侯、古文書閣總掌筆,正因爲他有這樣崇高的地位,多年以來,大家反而是忘記了,或是根本不敢直呼他的大名。虞
瀾。他是世上幾乎所有幻術的創造者,融合者,編撰者。是所有幻術師的導師,父親,神明。他是站在幻術這門藝術的頂點的人。如果沒有他,幻術或許早就和陣法一樣,湮滅在歷史的某一個角落,只留下一星半點的殘卷存世。
應啓丞曾經想過,如果有誰對幻術的理解能在“黑貓”之上,那就只有虞瀾而已,卻沒想到
“又見面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這是進入應啓丞耳中的第一個聲音,而這纔是“黑貓”真正的聲音:這聲音如此蒼老,如此單調,彷彿是將一個人的聲帶拔出來,再塞入一根一折即斷的枯枝,強迫他發出聲音一般。相
的皺紋深得彷彿西北起伏的丘陵溝壑,他的皮膚好像風吹日曬下龜裂的土地,但在這一個即將腐朽的身體之上,居然長着一雙明亮得如同星辰一般的眼眸,和一頭漆黑的,宛若銀河夜空一般的柔順長髮,他就像,就像
一隻黑夜中游走的黑貓。
應啓丞看着他,所有的記憶都清洗了,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他無法控制地笑了出來,伏在地上,挫敗、不甘、痛苦、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打溼了這座無情的黑色宮殿。沒
錯。沒有棄牢紅牢,沒有清和月爺,沒有五指嚴家。沒有,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是假的
昨天凌晨,他帶着自己的名字,深夜求見這位隱居宮中的“幻術之王”。他講了自己在父親夢境中的發現,他講了自己對血月的瞭解,他也講了自己的朋友,此刻或許正面臨着生死抉擇。他
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這座無光閣。他沒有被投入大牢,他沒有被打下“六骨斷星”,他沒有被拔去指甲,他也根本沒有去過嚴家村。沒有被他殺死的獄卒,沒有被他放過的小秦,也沒有折磨他,被他用幻術了結的舒爾述。所
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術。都是虞瀾親手所構建的,龐大無比的幻術。此
刻站在應啓丞身邊的四個人,除了虞瀾之外,還有三個與他同樣穿着華貴長袍的人。一人較爲年長,肥頭大耳,鬍鬚發白。一人年紀輕輕,束着頭髮,目光呆滯。最後一個女子膚色黝黑,雙眼泛綠,嘴脣緊閉。他們三人是虞瀾的弟子,亦是名滿天下的幻術師:“今天不喫”貌不同、“東南西北風”李忘,“空谷逐人”米晏。應
啓丞掃了他們一眼,立刻明白過來,失聲道:“你們你們就是舒爾述,小秦和月爺”
李忘默不作聲,甚至目光都未移向應啓丞。米晏碧綠的眼睛轉了一圈,閉了起來。只有貌不同嘿嘿笑道:“老詭的兒子老詭的兒子你猜一猜,我是你幻境中的誰”
“你是月爺。只有你瞭解我爹和月爺的交情,這裏除了你,誰都裝不來。”“
哈哈哈哈哈聰明哈哈哈哈哈可惜”
貌不同笑罷,收起聲來,也退回一邊。此時,只有虞瀾仍站在應啓丞的面前,居高臨下,看着他。
“藥效也過了,你有什麼要問的,就問吧。”“
我沒有要問的了。我都已經知道了。”“
哦”“
你,周先生,那位大人這盤棋,不止兩個棋手。”
“哎呀。”“
對嗎”
“不對。”虞
瀾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嘴角牽動他面部的其他將死的肌肉,讓這個笑容顯得格外醜陋,他俯下身來,抓起應啓丞的手,小聲說道:“但你真聰明啊。比他們三個都聰明,比那些廢物、庸才都要聰明。”應
啓丞聽着他的話,只感覺手掌傳來一陣刺痛,只見虞瀾小指上的戒指已經打開,一枚銀針不知何時刺入了他的身體。“
再睡一會兒吧。等你醒了,還有許多事情要慢慢告訴我呢”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