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面具(上) >第七十五章
    牆上的鐘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陳立業見李春秋有些愣神,便反客爲主,走到鐵爐子旁,提起了水壺,給李春秋的茶杯裏添好水,再接了壺冷水,把水壺放回去。

    他一邊忙活一邊說:“你在這兒也十年了,就算你忘不了炸醬麪,也少吃不了白米飯。日本人在的時候,我連這個都喫不着,誰喫就抓誰。”

    李春秋沒說話,在一旁聽着。

    “我帶着老伴來了哈爾濱,飯不能隨便喫,藥也不敢隨便買,街上那些穿制服的,哪個都敢過來抽我的嘴巴子。上街買匹布,我們也得提着心吊着膽。好容易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可國民黨政府給我們的是,買糖買鹽、買條肉都得拿着票,攢了一個月的工資,說作廢就作廢了。這麼厚的一沓票子,只夠買一包油條,我買了它走到街口,三個從山上下來的鬍子用槍逼着我。警察就在旁邊看着,看見也不管。”

    李春秋默默地喝茶。

    “聽着像笑話吧鬍子拿槍不搶錢,搶油條。連鬍子都餓成那樣。”他笑了笑,“我現在過年,不喫魚不喫肉,就愛喫根油條,都是那時候饞的。”

    這是句笑話,李春秋卻沒能笑出來。

    陳立業繼續說:“如今好了。組織我也找着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過日子。過年了,我也能回老家,見見爹孃,看看孩子。像我這個歲數的人,什麼叫好日子說說那些想說、能說也敢說的話,見見那些想見、能見也敢見的人,炕頭熱壺酒,蓋着絮着新棉花的被子,火爐子燒着,火鍋子燙着,二兩燒刀子喝下去,什麼都不用想,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有一碗小米粥,這就齊了。還有什麼活不夠的”

    李春秋的眼神有些發虛,他的腦海裏已經漸漸浮現出陳立業所描繪的那種放鬆自由的生活。他明白,那種生活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正想着,那把鐵壺裏新燒的水開了,李春秋沒動身,任憑它喘着白氣。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那時候,睡覺都得睜着一隻眼。出門之前,都不知道夜裏能不能回來。要是沒有信念撐着,我一天都過不下去。單身的還好一點兒,像我這樣的,再成了家,還得不停地編瞎話,糊弄你最親的人。有時候爲了圓一個謊,你得不停地編更多的謊言。那些年我就常常想,這日子究竟得過到哪天過到什麼時候”陳立業鬆了口氣,“都過去了。昨天,東北局終於確認了我的身份。”

    李春秋看着他,發自肺腑地說:“這是喜事。恭喜你。”

    陳立業打趣自己:“他們看着我老了,年紀也大了,想安排我乾點兒別的,就別在前線了。我知道這是在照顧我,可我哪閒得住啊,還得接着幹。所以以後教書育人這塊,可能就得泄口氣了。今天來,也是想跟你道個歉,孩子的事,精力上我可能就”

    “明白,明白。”李春秋明瞭地點點頭。

    陳立業看看他:“你在公安局,我在社會部。也許有一天,咱們還能並肩合作呢。”

    李春秋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淡淡地衝陳立業笑了笑,算是迴應。

    “以前我沒跟你說,見諒啊。”

    “陳老師,今天你把底兒都託給我,我也沒想到。”李春秋望着他的眼神裏帶着些許意外。

    “沒別的意思,我覺得你信得過。”

    “謝謝。”

    陳立業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別這麼客氣,往後的日子還長,等咱們熟了,真成了朋友,千萬就別這麼客氣了。”

    李春秋用餘光瞥了一下那隻手:“那當然,咱們早就熟了。”

    “不管什麼時候,多個朋友總會多條路。政府一樣,老百姓也一樣。要是你有什麼朋友,需要我幫忙的,我不搬家,隨時都可以來找我。”陳立業把手拿下來,眼神明亮地望着李春秋。

    “好啊。”李春秋回給他一個笑容。

    從家裏出來後,趙冬梅找了一家糧鋪,幾番懇求下,掌櫃才願意把自己的拿手絕活手擀麪,教給她。

    面案上,掌櫃將擀好的一大張面片熟練地翻來翻去,然後一隻手抓起一把棒子麪,均勻地撒在面片上,再將面片折成幾疊。他一隻手拿起菜刀,剛要切面,就聽趙冬梅大叫一聲:“等一下。”

    掌櫃有些疑惑地擡頭看着她。

    “我想問問,剛纔爲什麼要撒玉米麪”

    “怕它粘着。粘一起了,那還能叫麪條嗎”

    趙冬梅點點頭“哦”了一聲:“你動作慢點兒,太快了我記不住。”

    掌櫃邊切邊說:“剩下的就是切面了。你家先生想喫寬的就切寬點兒,想喫窄的就切窄點兒。手擀麪最容易學啦。”

    掌櫃示範了好幾次,趙冬梅才簡單地學會了。

    她在糧鋪親手爲李春秋做好了手擀麪,之後帶着那一袋麪條去菜市場買了滿滿一菜籃子菜,才滿意地騎着自行車折返回家。

    回到家門口,趙冬梅正要敲門,發現門是虛掩着的,她輕輕一推,門開了。

    屋裏只有李春秋一個人,他正在給爐子上的鐵壺裏添水。顯然,陳立業剛剛離開。

    “怎麼沒鎖上門”趙冬梅走進來,有些疑惑地問。

    她一擡頭,看見桌上的兩隻盛着殘羹的茶杯:“有人來過”

    李春秋只顧着添水,不言不語。

    “誰呀”

    “一個朋友。”李春秋回答得輕描淡寫,目光故意沒有停留在她身上。

    聽這口氣,趙冬梅心裏似乎明白是誰了,她琢磨着,應該是姚蘭。

    她走到桌子旁邊,將菜籃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平靜地問:“來都來了,怎麼不留下她一起喫午飯哪你愛喫什麼,不愛喫什麼,我也能跟她學學。”

    李春秋擡眼看了看她,沒說話。

    趙冬梅拿出了那包自己親手做的手擀麪,自顧自地說:“手擀麪。喫炸醬還是打滷”

    “你先喫吧,我有點兒急事,得出去一下。”李春秋徑直走到衣帽架前拿衣服。

    “去哪兒”趙冬梅直直地看着他。

    “一會兒就回來。”說話間,李春秋已經穿上了大衣。

    “到底什麼事”

    李春秋沒有回答,打開門走了出去。

    趙冬梅看着半開的房門,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她抓起那團手擀麪,摔在了地上。

    出了門的李春秋快步走在大街上,陳立業離開了很久,他的大腦才從一片空白中清醒過來。

    太突然了那種自始至終都在別人眼皮底下的頓悟,已經讓他超出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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