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別院沉香閣裏, 身着杏色雲錦衣裙的少女正端正跪坐, 手持鎏金銀則,已被碾好的茶經過焙制後,正被她行雲流水地添進沸騰的水中。
她動作極爲熟練,一舉一動都彷彿有着特有的韻味,輕盈而靈動,又有着年歲沉澱的大氣從容。僅僅是一道茶, 便能管中窺豹般覓到一絲良好教養的蛛絲馬跡。
日光傾照, 打在少女白皙透明的臉上,像是爲她掃了一抹嫣紅餘韻。眼下是被纖長羽睫映出的淡淡陰影, 挺而小巧的鼻子將她精緻的面龐一分爲二, 側臉線條流暢而雅緻,細小的絨毛近看似是被鍍了一層金, 整個人美得像從畫中走出來。
季景西憑欄而坐, 目光專注地望着她, 難得沒有出聲打擾。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場景太過安靜而美好,他收起了平日的戲謔散漫, 連胸腔裏那顆跳動的心都跟着慢下來,一下, 一下,用力述說着他對眼前這個人的欣賞愛慕。
若是一輩子都能這般安靜看她爲自己煮水烹茶就好了。
“嚐嚐”楊繾不知何時將茶盞推至他面前。
季景西恍然回過神, 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入口微苦, 後味卻甘甜, 沒放那些亂七八糟的鹽糖薑桂,爽利得令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有點甜。”他開口,“好喝。”
當然也沒指望你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楊繾頗爲無奈地看他,“這種福建來的白茶的確比龍井要甜一些,水也很重要,香茗山的清泉水當然甜。”
“不對。”季景西搖頭。因爲是你煮的茶,所以甜。
“嗯”楊繾歪頭。
“沒。”他笑了笑,“誇你茶藝學的好。”說着便將琉璃盞中的茶湯一飲而盡,“再來點。”
看着他仿若牛嚼牡丹般的喝法,楊繾抿了抿脣沒說話,只徑直給他添滿,“只能飲三盞,不然晚上睡不好,小王爺要多保重身子纔是。”
“太少了吧。”季景西頓時放慢了速度,“不是還有你的助眠香嗎我覺得我今兒定能睡個好覺。你親制的香,比我用的也差不了多少啊。”
“助眠香又不是藥物。”楊繾不得不糾正他,“小王爺也不能太依賴這些呀,我可是聽小孟說了,你去找孟國手請平安脈時,孟國手停了你的安神湯,連你平日用的助眠香也不準燃了你是不是迷迭香用過量了”
季景西動作一頓,接着嘖了一聲,“小孟怎麼什麼都說我睡不好怪誰”
“怪北戎人。”楊四小姐答得斬釘截鐵。
對面人噗嗤一笑,饒有興致地擡頭,“說的跟你隨時要上戰場一般,這麼嫉惡如仇啊”
“我又上不了戰場,別打趣我呀。”楊繾嘟了嘟脣,忍不住想到漠北戰事,繼而聯想到還在公主府裏躺着的好友,“也是該去瞧瞧靖陽姐姐了。賜婚的事已過,總不會再出風波了吧”
“此事說不準,不過至少皇姐傷愈之前應當沒事,傷愈後不敢說。”季景西擺擺手示意她坐過來,“爐邊熱,別薰着你。”
楊繾從善如流地坐回他對面,端起茶盞嚐了嚐自己的成果,“這茶真好。”
“走時給你帶上些。”季景西好笑地看她,“你贈我以香,我送你以茶,你致歉賠禮,我差你煮茶以代,扯平了。這樣心中好受些了吧”
“知道就好。”季景西散漫地笑了笑,“你今日來的巧,一個時辰後給你看場好戲如何正巧也讓你知曉,爺到底有沒有本事拿到墨血玉章。”
“我本就信你。”楊繾悶悶答道,“什麼好戲”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又抿了一口茶,“作爲請你看好戲的價碼,你是不是得對我說點實話說說吧,你那日到底是怎麼了,半分都不像你。”
楊繾搖搖頭,“說不清楚,心裏不好受,近日又浮躁,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差勁呢,總覺得對不住你,很愧疚。”
“哪就差勁了,好歹那副樣子不常見,比起從前來至少多了幾分人氣兒。”季景西哭笑不得。
這算什麼安慰楊繾也忍不住想笑,頓了頓才道,“大約是因爲卓哥哥吧,實在沒想到會在那種情形下見到他,我之前以爲他已經”
已經什麼,兩人心知肚明,季景西沉默片刻,習慣性地拿指節點着桌面,“換個稱呼吧,你這樣稱呼謝卓太親密了些,不好。”
楊繾疑惑地擡頭。
“他已經不是當初謝氏門閥的謝卓了。”紅衣少年平靜地望她,“不管謝卓回京要做什麼,平平常常尋一門生存之道也好,光復謝氏門楣也罷,他一日沒有上表皇伯父繼承安國公爵位,一日就是隻是平民百姓。你這般稱呼他,被人知道了,反而對他不好。”
“這樣嗎”少女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蠱惑,順着思路往下想,“你的意思是說,卓,嗯,謝師兄,他現在要低調行事”
季景西頷首,“王謝二家翻案不過是前幾年的事,儘管風聲已過,他的身份依舊敏感,不論他要做什麼,怕是都想低調些。你仔細想,當日在玲瓏八寶閣,他可曾親口承認過那個墨血玉章是謝家的玉紋章”
少女思忖片刻,搖頭。
當日玲瓏八寶閣之事,之後她也曾細緻地對大哥楊緒塵說過。她心中有結,鬱化不開,大哥藉着孟斐然前來爲她換藥之際將她從錦墨閣拖出來,只爲開導她一二。
那時大哥便說,她之所以難過,季景西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衝擊來自謝卓,這個本該與她地位不相上下的世家子。
如果不是謝家遭逢大難,謝卓作爲百年世族這一輩裏的第一人,本該被人尊稱一聲卓公子,甚至是卓世子。他與楊繾自小青梅竹馬,當年爲了學琴,楊繾曾在陳留郡謝家祖宅裏住過半載,兩人師兄妹相稱,日日相對,外祖父那時甚至動過念頭要與謝家三爺結娃娃親,可惜信國公沒能同意罷了。
這樣一個人,一朝落難,十年後重逢,卻潦倒落魄。在他還爲了百兩銀錢掙扎、只爲贖回自家的玉紋章時,信國公府的嫡小姐卻在爲一個與她無甚關係的玉章子,同紈絝子弟眼都不眨地較勁,簡直是天上地下的落差。
楊繾根本接受不了謝卓會落魄至此,更無法接受自己竟要眼看着謝家的玉紋章落入他人之手,哪怕那個人根本捂不熱東西。她甚至害怕自己拿到玉紋章。
季景西是能幫她,馮林最終也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可之後呢她如願以償得到墨血玉之後怎麼辦自己留下那會對不起謝卓;送還給謝卓會不會又傷了他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