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死, 也是我先死。
“因爲這一句話, 我便知這樣的孩子, 他往後必定會活得極清醒。”
王氏聲音徐徐而和緩,夾雜着諸多憐惜、痛心以及世事無常的無奈, “這孩子不像季氏子, 皇家的子弟, 能有這麼一份清醒豁達,太難得了。”
這一點, 楊緒塵與母親看法相同。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中肯道,“季景西的確是這樣的人。”
“你別看那孩子如今這樣, 在當年,他父親是連你外祖父都讚不絕口的常勝名將, 母親則是盛名在外的美人才女, 身後還有太后娘娘當權的越氏撐腰。那時蘇家也正如日中天, 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皇子都比不得他。”
王氏停頓了一下,“就是, 可惜了。”
楊緒塵擡起眼,“可惜什麼”
王氏搖頭, “可惜燕王爺卸甲太早, 可惜他長在皇家, 可惜他成了個混世魔王。”
“兒子不懂。”楊緒塵不動聲色, “您希望他接掌兵權”
王氏挑眉, “別套你母親的話,你知我何意。”
後者眨眨眼,不再開口。
說實話,楊緒塵並不明白母親的話中之意,認真想了想後,才微微露出異色。
王氏說的,怕不是虎符,也不是兵權。
燕親王能教給季景西最大的財富,大抵是來自於那份屬於皇家子的、理應恰到好處保有的危機感。而這份危機感,季景西其實早就懂,卻因爲燕親王過早的放權,因他成長環境的影響和身邊人對他過度的保護,而漸漸過猶不及,反而加深了誤解。
換句話說,季珩這個人,清醒過頭了。
一個清醒的人,要麼活得很輕鬆,要麼會選一條更爲艱難的路。顯然,在季景西還沒來得及選擇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時,燕王爺已經先一步做主爲他選了前者。而他也正是因爲那份清醒,過度理解其父的苦心,理解那份可笑的危機感,纔有後來這些年的放浪形骸、紈絝惡劣。
可惜王氏不知的是,當年那個會說我先死的孩子,四年前從十八里坡回來後,就悄然變了。
楊緒塵的心情很複雜。
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欣賞季景西的,欣賞之餘,也懂得那份被他服帖收好的清醒。這種源自於看淡生死、踽踽獨行的清醒,他自己同樣也有。而正因爲他懂,所以才由衷地不希望楊繾捲入其中。
不是怕楊繾應付不來,也不是怕她承受不起,信國公府的女兒,天生就比旁人有着更多的責任和擔當。以楊家四小姐的能力與胸襟,便是去做一個頂級世族的宗婦也綽綽有餘,可家人的立場終究與旁人不同。楊緒塵寧願他的妹妹嫁一個普通的富貴人家,一輩子不用觸碰那些動輒影響全族、左右生死的麻煩事。他希望楊繾富足、愉悅、輕鬆、萬事不愁地過完這一生,有他在,有信國公府和弘農楊氏在,她至少可以無憂無慮直至百年。
所以哪怕他明知季景西對他妹妹有所企圖,楊繾自己也心有所屬,楊緒塵仍然沒辦法做到主動撮合兩人,否則聽到這裏,他勢必會在母親面前爲季景西美言。
他的底線,是不插手,不反對。除非有朝一日楊繾親自求到他面前,否則信國公府的塵世子絕不會主動爲他們掃平任何障礙。
這是一個兄長最後的堅持。
“您還是再看看。”楊緒塵只能言盡於此,“繾兒的婚事不着急,父親的意思,是想多留她兩年。若對方有心,也不在乎多等。”
王氏只好微微頷首,“也要勞你多留心了。我雖這般想,但也拿不準。這做母親的,總是不放心,生怕不小心點錯了鴛鴦譜。終歸是一輩子的事,還是慎重些好。”
傍晚,楊霖回到家中,先去探望了一番女兒的傷勢,爲了省了她來回走動,將家庭議事放在了錦墨閣。當楊緒塵和楊緒冉先後抵達時,父女倆正窩在暖閣裏,由楊霖讀書給楊繾聽。
小姑娘遵照着醫囑,儘量不使喚手臂,晚膳都是由玲瓏和白露喂到嘴邊的。如今兩個兄長來了,伺候人的事就落在了這兩人身上。楊繾一邊喫着自家三哥遞來的櫻桃,一邊喝着大哥親自喂的水,還有父親讀書給她聽,簡直幸福得不行,小臉上掛着笑,眼睛都彎成了一泓彎月。
原本以爲楊霖是要來同他們說說篩考之事,畢竟白日裏的不尋常是誰都看在眼裏的,結果國公爺從頭至尾對於此事只了了說了幾句,既不提篩考貓膩,也不說勤政殿上的那一番爭吵,更多的,是提點他們接下來的文試。
“可有把握”他問三個子女,看的卻是楊緒冉。
後者自知文試於他是弱項,謹慎道,“不敢說有把握,但會全力以赴。”
楊霖頷首,“你大哥和阿離,爲父不操心,但是你,爲父該說還是要說。你自小武高於文,當初父親以爲你會從軍,但既然選擇進鴻臚寺,想必你對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有打算。文臣也有文臣之道,還望你心中明瞭。”
楊緒冉慎重地點頭。
當年他攜密旨出京,走遍北戎、西狄和南疆,回來之後便對自己的人生路有了清晰的認識。在他看來,想要震懾四圍,武力必不可少,但理應還有其他方式來加以輔佐,例如邦交。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他楊緒冉願意姑且嘗試。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今後能成爲邊疆的一方大吏,爲大魏朝守好國門,想讓當年妹妹被劫走之事再無可能發生。他胸有藍圖,滿懷壯志,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爲國效力、爲家族添榮,爲此,哪怕遠離家人、喫苦受累也在所不辭。
“父親,”楊緒冉謹慎地開口,“明年四方朝見後,我想謀外放。”
楊霖捋着鬍鬚,“爲父猜你也是這個打算。想好去哪了”
“北邊吧。”青年道,“北境府太守年事已高,近年來行事越發保守,怕是已經不能同袁大將軍好好配合。去年袁家軍大勝,至少兩年內北戎不會進犯,但也保不齊他們會因爲北境府的連續退讓和蟄伏而選擇迂迴行事,或打幾場遊擊。兒子覺得,趁着戰事暫息,或可一展拳腳。”
楊霖看向楊緒塵,後者想了想,開口,“皇上想分化漠北軍,靖陽回軍營後,怕也不能在漠北常駐,必然會割出一部分讓她帶走,這對袁家軍來說不是好事。袁家軍調整,需要後方極大的配合,緒冉在,袁錚的壓力會小一些。不過以三弟的資歷,太守不可能,長史、錄事參軍倒可一爭,具體還要看新一任的北境府太守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