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之中,一輛馬車低調地從城門駛出,趕車的小廝困頓地揉着眼睛, 沒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少主, 咱們是不是出來的太早了”
城門方開, 一車一馬,一主一僕,孤孤單單, 悽悽涼涼關鍵是這個時辰,定無人相送。
太慘了。
明知他話裏有話, 馬車裏閉眼小憩的青年卻仍一本正經答,“不早, 日落前需得趕到鳳凰鎮落腳。今夜有雨,不易露宿。”
小廝唉聲嘆氣, “此一去必要大半年之久, 您都沒向友人道別呢。”
“不必。”青年沉玉般的聲音隔着車簾傳出來, 清醒又冷冽。
可旁人未必這麼覺得啊。小廝惋惜地嘟囔,“今兒是那位縣君的大日子呢”
車裏人沉默片刻,語氣淡淡, “她不是那等在意凡俗禮節之人。”
小廝咧咧嘴, 驅趕着馬兒走上官道, 極目遠眺, 長亭漸漸進入視線。待認真看了幾眼, 小廝面上忽然一樂,“咦,少主,還真有人相送啊。”
長亭前,錦衣華服的小少年嚴肅挺拔地站在階上,腳邊放着行囊,手上抱着一方木匣,目光落在逐漸馳來的馬車上。他已經在此站了一個通宵,眼看着要等的人終於出現,精神一震。
馬車在長亭前停下,車簾掀開,白衣賽雪的身影顯露。小少年下意識繃直了腰,在對方波瀾不驚的視線內擡步迎了上去。
“國師大人安好。”少年在馬車前站定,將手中的木匣遞出去,“小子奉命在此等候,將此物轉交於您,願您此去一路平安。”
白衣青年下了車,定定打量他幾眼,接過木匣,打開,裏面靜靜躺着一方墨血玉的小印。走筆游龍的一“繾”字,每一寸鐵畫銀鉤的筆鋒都分外熟悉,毫無疑問此字出自那位天縱之才他的小叔叔溫解意之手。
沉默地又看了幾眼章印,他合上木匣,擡眸,語氣極爲肯定,“你姓王。”
小少年愣了愣,想到眼前這位是溫家少主,心中的驚訝轉爲淡定,“小子名曰王睿,明城縣君乃睿的表姐。”
“她讓你來的”溫子青平靜道。
子歸以爲他誤會自家姐姐輕待,試圖解釋,“今日是家姐以代夫子身份講學的第一日,實在無法脫身,還請您莫怪。她言此前已與您道過別,不來相送也無妨”
趕車的小廝聽到這裏,訝異地擡頭果真縣君與自家少主心有靈犀,居然連這都想到一起了。
想到方纔剛說過類似的話,溫子青嘴角微微上揚,“嗯。”
王睿頗爲尷尬地摸了摸鼻尖,目光下意識落在對方身後,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車一馬一僕從,詫異,“大人這般是否太過輕車簡從了”
溫少主搖搖頭,“足矣。”
他的目光從小少年臉上移到了他背上的行囊,眉目輕蹙,後者頓時侷促起來,尷尬開口,“睿聽聞國師大人要去漠北,可否帶上睿我從小長在北境府,很是熟悉那邊,國師想必用得上。我聽姐姐說了有我陪同,您想說服家中長輩回京,想來會更容易些”
他越說越小聲,在溫子青嚴厲的目光裏越發無所遁形。
“她可知你這般自作主張”溫子青冷冷發問。
“不行。”溫子青想都不想便拒絕,“她曾言,已爲你尋良師,不日便要入軍營。你是在枉費她的苦心。”
“軍營何時都能去,可漠北遙遠,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小少年急,“大人,我”
“你該回了。”溫子青打斷他。
“可是”
不等他把話說完,溫子青已轉身上車。隨着一聲“走”,馬車再次動起來,子歸慌張不已,想追趕,然而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只覺肩上一痛,身體忽然不受控地僵住。
對方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徑直走了,小少年瞪大眼睛,眼看馬車越走越遠,逐漸化爲官道遠處的一粒零星黑點,礙於動彈不得,心中期望漸漸下沉,最後只能委屈地耷拉下嘴角。
是誰說這有用的
誰說國師不會拒絕任何對姐姐好的提議來着
冉哥你個大騙子
“阿嚏”
楊緒冉揉了揉鼻子。
“噓”旁邊人警告地睨他一眼,低若蚊蠅的氣聲裏帶着責備,“小聲點別被發現了”
楊緒冉沒好氣地翻白眼,剛想說什麼,鼻子一癢,又一個噴嚏。
“嗨呀楊緒冉你有完沒完”紅衣青年氣得想打人,顧忌着自己正藏頭藏尾地躲在花叢裏,強忍着沒發作。
“我又不是故意的”楊三公子的聲音隔着錦帕甕聲甕氣地傳出來,“誰讓你選的這破地方。”
季景西警告地瞪過來。
好好好,你贏。
楊緒冉哭笑不得地拱手認輸,順帶默默唾棄了一把自己的衝動。
他就不該不小心瞧見這個人這下好了,對方爲了不暴露自己,乾脆拖了他下水,不準隨便現身也就罷了,還要像個白癡一起蹲在一大叢不知是哪個夫子種下的花裏,傻兮兮地“窺視”自己每日都能見到的妹妹。
他爲了今日,早早便向上峯告了假,如今看來,怕是要浪費了。
“表哥,咱們爲何要偷偷摸摸的,磊落點不行嗎”同樣蹲在花叢裏的“三人組”之一蘇三小姐此時還沒搞清楚狀況,她完全是被牽連的“塵世子就光明正大露面了啊。”
她看向不遠處的信國公府世子,對方和他們前後腳到達這裏,比起三人的狼狽,人家就敢直接尋了一處空位,大大方方地坐下來旁聽。
此處距離楊繾授課之處只隔了一泊月湖,今日天氣晴好,山長特意着人收拾了知春小築用以這堂書法課,從他們藏身之處望過去,能將整個小築一覽無遺,眼力好如楊緒塵,甚至還能瞧見裏面每個人紙上寫的字。
楊繾今日看起來格外莊重,廣袖翩然,長裙曳地,外罩南苑書房夫子特有的水墨山水羽紗,樣式稍作修改,既不失原有風格,又符合其女子身份,烏髮整潔利落地綰起,以金玉環鈿爲點綴,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妝容大方而持重,嚴肅起來,幾乎要讓人忘了她的年紀。
用出門之前楊霖的話說,像個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