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京 >158.重逢
    馬蹄重而疾地踏過乾涸大地, 濺起滾滾浮土,風從四面八方而來, 裹狹着北境特有的粗糲塵沙,像穿梭在漫天松針綿雨裏,颳得每一寸皮膚都在隱隱作痛。..

    天極高, 地極遼,曠野間彷彿只有這一行匆匆過客。他們衣着樸素、輕裝簡行, 背後深重的披風鼓鼓囊囊,面容則被一層層布條遮擋得嚴實, 乍一看,與那些成年累月行走江湖之人別無二致,但若細看過去又會發現, 這羣人粗獷中還有着普通江湖客身上所沒有的張弛有序。

    這樣微妙的違和感,興許應該被稱之爲,紀律。

    澄紅落日隨時都會沉至地平線下,隨着良駒唏律律嘶鳴, 帶路的小少年率先停下來, 手搭涼棚極目遠眺,小小的城鎮縮影隱約晃盪着進入眼簾。

    “前面應該便是長臨鎮了。”小少年比照着手中簡易的地圖, “姐姐,可要在鎮上歇一晚”

    一行人中隱隱爲首的青年聞言,並不急着答話, 而是解下水囊, 將乾淨帕子浸水後遞給一旁瘦瘦小小的同伴, “來,擦擦臉,趕了半日路,再不緩緩,怕是要曬傷。”

    北境連月無雨,水源緊張,像青年這般舉止幾乎可以稱之爲奢侈了。身邊人盯着他乾裂的脣看了幾眼,道了聲謝,猶豫着接過帕子,拉下面罩,露出一張被曬的發紅的風塵僕僕的小臉。

    正是楊繾。

    把臉整個埋進帕子裏,絲絲涼意頓時瀰漫,恰到好處地緩解了被曬得生疼的皮膚。楊繾整個人都活泛了幾分,略啞的聲音隔着棉帕悶悶地響起,“到長臨鎮了”

    青年與同伴確認了一番,頷首,“對。”

    少女黑漆漆的大眼睛看過來,“進城嗎”

    “不進,就近找個地兒將就一晚,明日繞路繼續往平城走。”青年搖頭,“此地離平城已經很近,想必受災嚴重,咱們隨身所帶的水和糧一路上幾乎散盡,還是先撐到平城再說。”

    楊繾默默點頭。

    估量了天色,青年肅穆,“兄弟們,尋一處修整,今晚不趕路了。”

    “是”

    紮營之處選在了距鎮子二十里地遠的楊樹林邊緣,待篝火升起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繁星爬滿夜幕,微涼的風吹散一整日的風塵,明明疲倦至極,一行人卻依舊保持着警醒,三三兩兩席地而坐,摸出乾糧就着僅剩的水填肚子。

    過腰的長髮被簡單地紮成一簇垂在腦後,少女拿帕子沾水擦乾淨臉和脖子,簡單收拾一番後從帳篷裏出來,循着火光在青年身邊坐下。對方隨手遞給她一小碗稠糊糊的米粥,目光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停留片刻,嘆,“堂堂楊家嫡小姐,偏要來這窮山惡水處受罪重安若知你瘦成這樣,不知多痛心。”

    楊繾嚥下嘴裏的粥,也學着他的神態打量,“小侯爺,你曬黑了,再也不是盛京城姑娘們心目中那個翩翩如玉貴公子了。”

    青年噎了一下,好氣又好笑,“小爺這是爲了誰啊。”

    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末了又甜甜一笑,“子玉哥哥護送之情,阿離銘感五內。閃舞..”

    裴子玉着實無法對着這樣的笑擺臉色,失笑搖頭,“行了,不過隨口一說。我也是身背皇命的,小丫頭就別往臉上貼金了。”

    從盛京到漠北,月餘的路程,他們不過用了七日便已深入北境,用日月兼程形容都不足爲過。

    楊繾爲了祕密出京,足足兜了個大圈子,貼身丫頭玲瓏和白露至今都還在崇福寺客居,身邊只有暗七與子歸同行。裴青之所以在此,實則是恰好奉旨北上賑災,留了軍隊和補給在後頭慢慢走,他自己單獨點了一隊親兵護送楊繾先行。

    在十八里坡遇到專程在那裏等她的裴青時,楊繾不知有多驚喜,可隨着幾日行路,頭腦冷靜下來後,她漸漸也回過了味裴子玉哪是恰好奉命離京他分明是主動去請的旨

    一個從小到大不被重視的侯府世子,此前從未帶過兵,好不容易鬥倒頑固勢力,站穩了腳跟,去了肩上大山,邁出錦繡前程的第一步就是整合他那偏心爹的軍中勢力,真真正正的一丁點時間浪費不得。

    傻子都知道這種時候貿然離京是在作大死。

    有些事,如果沒有第一時間去做,待回過頭想再爭取,勢必要花費更多的精力,興許還會事倍功半。可裴青呢,就這麼滿不在乎地請了旨,走了。全然不想等他從北境歸來,被晾了那麼久的齊孝侯舊部還認不認他這個新主。

    更何況賑災這等極容易積累功績的差事向來都是各方爭搶的,尤其漠北既不鬧饑荒、又非水患,想扛過旱災,更多的在於尋找水源、解決喫水難題。至於糧食方面,此前不是正好有一批糧草送來了麼即便那是漠北軍的軍糧,可也是糧啊。

    唯一說得上艱難的便是在經受災情之餘還要防備北戎,可那也有漠北軍頂在前頭的,跟賑災大臣關係不大。

    這幾乎算得上是白拿的政績,若非裴青主動爭取,怎麼可能輪到他當季珪那幾個皇子是死的

    正是想明白了其中關鍵,楊繾才越發覺得受之有愧,何德何能。

    她甚至不知該如何言謝,也不敢輕易言謝。

    人都已經站在了漠北大地上,再追究前因已是於事無補。楊繾又一次忍下了詢問裴青爲何要來的衝動,迅速解決眼前的粥,剛擡起頭,就對上了身邊人含笑的目光。

    “我臉上有東西”

    裴青託着腮悠悠道,“就是覺得,即便是風餐露宿,阿離用餐的禮儀依然無可挑剔,看着賞心悅目。”

    楊繾抽了抽嘴角,默默放下碗。

    北境晝夜溫差極大,白日裏還熱得隨時可能中暑,到了晚上又堪比京城的深秋。裴青隨口打趣了一句後便不再逗她,拿過備着的披風給楊繾裹着,一邊往火堆里加柴,一邊道,“說實話,我都已經做好了這一路當牛做馬伺候你這個嬌小姐的準備了,沒想到繾妹妹比我想象得能喫苦。”

    楊繾一本正經答,“不,心裏有小人兒在哭呢。..”

    裴青手上動作一頓,詫異回頭,“你受傷了”

    少女點點頭,這不是能遮掩過去的事,“沒這麼長時間跑過馬。”

    裴青僵硬轉身,目光落在她被布條纏得嚴嚴實實的手上,藉着火光看清了掌心滲出的血跡。他驀地擡手,似是想抓過眼前人的皓腕查看,動作到一半又突兀停住,指尖抖了抖,又放下,臉色嚴肅,“怎麼不早說”

    “因爲不太痛。”楊繾老實道。

    “都滲血了還不太痛”裴青氣得想吼人,可更多是在怪自己一個大老爺們不夠細心,口口聲聲說要照顧,結果到頭來人受傷了都不知道。雖說男女有別,他也不好過多詢問細節,可誰又能想到她竟真的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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