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京 >165.久別
    楊繾的確很難受。自一覺醒來身在馬車裏開始,心慌與不安就如影隨形。她總覺哪裏不對,可又說不上來,細想起來答案又很明顯:楊緒塵哪怕明知自己的身體無法負荷這樣的跋涉,卻仍僅用了十日便從漠北趕到京郊,除了爲斷她可能生出的不理智念想外,想來也沒別的含義了。

    既然不可能再返回漠北,那就只能自我開解。她告訴自己,早一日晚一日離開其實並無差。手頭未處理完的那些條陳事務,不交接也無妨,有季景西在,他總能處理好。

    唯一讓她意難平的,是沒有人對此有過一句解釋。

    沒有信箋,沒有字條,沒有傳話,什麼都沒有。

    楊繾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可開解來開解去,她還是默默決定給這季景西記上一筆,待來日他回京再算賬。

    他們按原計劃去了崇福寺。楊緒塵病弱的身子骨終究沒能負擔住這場奔波,入寺後便病了。楊繾因着先前的鬱結,也小小病了一場,不過比起兄長,可謂是來得快去的也快,前後不過兩日,連祈福都沒耽誤。

    至於“被不告而別”,本來也開解得差不多,最後一點介懷,也隨着楊繾回府前收到季景西與靖陽的書信時徹底消失。

    兩人信中都乖乖地給她致歉,態度誠懇,措辭嚴謹。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的緣故,姐弟倆連日常的傷勢恢復情況都交代得很清楚,季景西更是事無鉅細地說了自己喝的藥,用的膳,還說待與新太守做好交接、傷勢不至影響趕路後,會以最快速度回京,最晚年節前,到時帶她去秋山看雪,去廟會上賞燈,除夕宮宴上一起看煙花。

    末了,楊繾還發現了一支已經風乾了的紅蓼在平城時,景小王爺偶爾會命人尋來一簇置於政務廳的書桌上,聊給她解悶。

    書信最下乃是一行極爲飄逸的行楷,上書四字:以謹繾綣。

    楊繾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轉好了。

    她離開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做一些安排,尤其是子歸,因而提筆回信時特意給小少年帶了話,讓他在漠北多留一段時日,待賑災結束再與裴青一同回京。

    回到信國公府,又是一陣久別重逢的熱鬧,而後幾日,等楊緒塵精神轉好,信國公楊霖就此次漠北之行細細地詢問了他們。

    楊緒塵對北境沿途的觀察十分細緻,結合着楊繾接手漠北政事後對災情的宏觀瞭解,兩人詳盡地將北境受災的情況轉達給了楊霖。後者聽得神色肅穆,沉思良久,給楊繾佈置了一份草擬奏摺的功課,命她回去後撰寫。

    楊繾離去後,書房裏只剩父子倆。

    楊霖望着眼前的大兒子,“爲父猜,你還有話未盡。”

    楊緒塵苦笑。當真是知子莫若父

    他張張嘴,罕見地不知從何說起,思忖半晌才道,“父親,恐怕我們要提前做好武義伯歸京的準備了。”

    楊霖眼底微動,“哦鄭誠竟病得如此嚴重”

    塵世子點頭。

    楊相公若有所思,“那便回來吧。”

    “那接替武義伯的人選”

    “再看看吧。”

    楊緒塵嘴脣翕動了兩下,把嘴邊話嚥了回去,躬身答是。

    事實證明楊緒塵的猜測分毫不差,沒過多久,新任北境府太守武義伯鄭誠病重的消息傳回京城,武義伯之子殿上求情,皇上體恤臣子,特准予武義伯鄭誠歸京,同時頒下了原山西府太守趙羣調任北境府太守、此前繼續由燕親王世子季景西主轄北境事務的聖命。

    聖旨發出時,楊繾剛剛辭別陸卿羽從五皇子府出來,準備打道回府。

    楊繾在漠北時,五皇子季琤與陸卿羽、六皇子季琅與顧家小姐相繼成婚。皇子大婚本是盛事,無奈今年乃不豐之年,多地大旱,連皇上都帶頭縮減用度,皇子們的婚事自然也不敢鋪張。

    前一對還好,季琤出身不高,陸相家也清廉,雙方對禮部的流程並無異議。倒是後一對,六皇子季琅乃謝皇后膝下長成,天生要比旁的皇子身份高,娶的又是一等世家顧氏嫡女,而顧氏作爲老牌世族,本就對這門婚事的倉促感到臉上無光,如今連規模都要縮減,一場儀禮下來,幾乎成爲了各個世族的飯後笑談。

    多虧陸卿羽邀她賞菊,同去的又還有蘇夜這個小萬事通,一來二去,楊繾迅速補足了這段時日京城的各種大小動靜。

    陸卿羽的這位妯娌,顧惜柔,顧亦明親妹,打小便與楊繾等人理念不合。顧小姐認爲女子,尤其是世族女子當謹言慎行,遵禮儀大防,在她眼中,南苑十八子裏壓根就不應該出現女子。楊繾、陸卿羽、以及從前的蘇襄,過去沒少被以她爲首的小團體指點評議。

    用孟斐然當年的話說,比起楊繾,顧惜柔就是端莊過了頭。

    偏生六皇子季琅卻是個愛玩的,兩人大婚不到半月,季琅便因夜宿青樓而被御史一紙奏文參了個荒淫無度,衆人還沒來得及看熱鬧,後腳六殿下又與那位二月二祭典上“一舞傾天下”的丁七小姐語裳傳出了好事。

    風波鬧得滿城皆知,顧家再次被拎出來嘲,可丁語裳父親丁志學如今正式調任京城,頂了裴青叔父裴樺的吏部左侍郎一職,也不是好得罪的,沒多久季琅與丁語裳便商定了婚期,再過一陣,就要稱丁七小姐一聲六皇側妃了。

    季琅這般行事,簡直是在打顧惜柔的臉,更是在打顧家的臉。可偏生顧家一聲未吭。於是顧惜柔徹底爆發,就在楊繾回來前,悍然一花瓶砸破了季琅的頭

    太精彩了,聽得整個人都處於顧惜柔居然打人是我瘋了還是她瘋了的狀態裏,出五皇子府時還有些不相信人間真實。

    直到影雙告訴他,北境又換新太守了。

    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楊繾便皺了眉,影雙知她所想,惋惜道,“也就是說,公主與小王爺怕是要等趙羣趙太守到任才能回來了。”

    這一來二去,怕是又要幾個月。

    楊繾抿起脣,無端生出一股被騙的感覺。

    日子一天一天過,全國各地的災情逐漸得到控制,壽寧節後,漠北也終於迎來了近七個月大旱後的第一場雨。消息傳至京中,皇上龍顏大悅,不僅當即免了北境府接下來五年的賦稅,更是在早朝時狠狠誇了一番季景西與前去賑災的七皇子季珏,連帶沒來得及上任的武義伯鄭誠也跟着得了賞。

    十一月,漠北旱情解除、疫情也得到控制後,季珏、溫子青、裴青相繼回朝,前者當日便被老皇帝留宿宮中,第二日聖旨頒下,季珏得以皇子身份主轄戶部與工部事宜。沒多久,裴青也正式接任齊孝侯爵位,成爲同輩之中第一個完全繼承家業之人。

    十一月二十八,新一任北境府太守趙羣上折謝恩,與燕親王府世子季景西完成全部交接。燕世子景西不日啓程回京。

    臘月初一,北戎新部整合完畢,於漠北邊境陳兵百萬,一封復仇戰書昭告天下。

    臘月初七,漠北軍與北戎岐水一役正面交鋒,鏖戰五日,兩敗俱傷,鎮國將軍袁穆負傷,軍心大動。

    臘月十五,靖陽公主臨危受命,掛帥出征,與此同時,兵部奉旨調五十萬援兵入北境。

    臘月二十三,漠北軍於晗窯關大勝北戎敵部,靖陽公主親斬敵方大將於刀下,逼迫北戎兵退數十里,掛旗休戰。

    當夜,新太守趙羣在慶功宴上心疾復發,猝死。燕世子景西行至半路,被鎮國將軍袁穆派人請回主持大局。

    至此,直至除夕夜,楊繾孤零零站在承德殿前冰涼的石階上,望着天幕中不斷升起、炸開、又消失殆盡的煙花,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漠北平城互訴衷腸的那個秋夜,興許,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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